第19章 李健吾:那些夢的碎片李健吾(2 / 3)

有的時候,那就糟透了,受傷的是我自己,不是水:“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

於是,我學了一個乖,不再從笨拙的截擊上下工夫,因為那樣做的結果,固然夢可以不存在了,猶如一切苦行僧,生命本身也就不複在人世存在了,我把自然還給我的夢,夢拿親切送我做報答。我活著的勇氣,一半從理想裏提取,一半卻從人情裏得到。而理想和人情是我夢的弼輔。說到這裏,嚴酷的父親,在我十三歲上就為人殺害了的父親,可憐的辛勞的父親,在我的夢裏永遠拿一個笑臉給他永遠沒有出息的孩子。我可憐的姐姐,我就那麼一位姐姐,小時候我曾拿剪刀戳破她的手,叫她哭,還不許她告訴父親,但是為了愛護,她永遠不要別人有一點點傷害我,就是這樣一位母親一樣的姐姐,終於很早就丟下我去向父親訴苦,一個孤女的流落的憂苦。他們活著……全都活著,活在我的夢裏……還有我那苦難的祖國,人民甘願為她吃苦,然而勝利來了,就沒有一天幸福還給人民……也成了夢。

先生,你有一把切夢刀嗎?

把噩夢給我切掉,那些把希望變成失望的事實,那些從小到大的折磨的痕跡,那些讓愛情成為仇恨的種子,先生,你好不好送我一把刀全切了下去?你搖頭。你的意思是說,沒有痛苦,幸福永遠不會完整。夢是奮鬥的最深的動力。

那麼,賣舊書的人,這部《切夢刀》真就有什麼用處,你為什麼不留著,留著給自己使用?你把它扔在街頭,夾雜在其他舊書之中,由人翻揀,聽人踩壓,是不是因為你已經學會了所有的竅門,用不著它隨時指點?

那邊來了一個買主。

“幾鈿?”

“五百。”

“貴來!”他惘惘然而去。

可憐的老頭,《切夢刀》幫不了你的忙,我聽見你的沙啞的喉嚨在吼號,還在歎息:“五百,兩套燒餅啊!”

一、現實主義與現實

1924年1月17日,北京師大附中邀請魯迅作一場公開講演——《未有天才之前》。魯迅在演講中提道:

我看現在許多人對於文藝界的要求的呼聲之中,要求天才的產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這顯然可以反證兩件事:一是中國現在沒有一個天才,二是大家對於現在的藝術的厭薄。

演講的文字篇幅不長,但意思很明確,靠“整理國故”與“崇尚創作”的中國文藝界現狀產生不了所謂的“天才”,因為國民風氣不正,即使有好的“天才”苗子,遲早也被現實環境扼殺掉了。魯迅勉勵在場的少年同學,提醒有“天才夢”的少年們,在這樣惡劣的現實環境中,先要嚐試做培育天才的“泥土”。他強調說:

就是在座的諸君,料來也十之九願有天才的產生罷,然而情形是這樣,不但產生天才難,單是有培養天才的泥土也難。

在座的諸君中,倒的確有一位少年做著“天才夢”。魯迅演講的這一年,他就創作了一部小說——《終條山的傳說》。這部既非靠“整理國故”工夫,也非“崇尚創作”心態驅使下完成的小說,在十後的1935年,魯迅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中,在由這位嚴苛旗手精選的1917年到1927年間的中國短篇小說中,入選。魯迅在《導言》中對李健吾的小說作了這樣的評價:“這時——1924年——,偶有作品發表的還有裴文中和李健吾……後者的《終條山的傳說》是絢爛了,雖在十年以後的今日,還可以看見那藏在用口碑織就的華服裏麵的身體和靈魂。”

“華服裏麵的身體和靈魂”,究竟是不是天才的身體和靈魂,抑或隻是泥塑金身?魯迅語焉不詳。他或許根本就記不得十年前,他講台下那個十八歲少年的炯炯目光。堅持一貫的從他的評鑒眼光出發,不明就裏的挑出了一位十八歲少年的習作,莫名其妙地助長了文藝界對“天才”的期盼之風。如何“絢爛”?難道入選魯迅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係》,就叫“絢爛”?難道非得入選魯迅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係》,才算作“絢爛”?《終條山的傳說》最初發表於《晨報副刊》上,那時副刊本身的影響力還說得過去,但這樣一篇刊於其上的小說之“絢爛”恐怕記得的人並不多。事實上,這部《終條山的傳說》除了發表於《中國新文學大係》時有魯迅那麼一句“絢爛”之評外,並沒有撩撥起多少圈子內外的波瀾。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魯迅的講演在切開少年們的“天才夢”時,也間接指出了一條“成才”之路。他在談到“崇拜創作”人群的排斥外來思想時,例舉了一個怪現狀,那就是,許多人對於托爾斯泰,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奇的名字,已經厭聽了,然而他們的著作,有什麼譯到中國來?眼光囚在一國裏,聽談彼得和約翰就生厭,定須張三李四才行,於是創作家出來了。魯迅認為,這幫所謂的“創作家”,從實說,好的也離不了刺取點外國作品的技術和神情,文筆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趕不上翻譯品,甚者還要加上些傳統思想,使他適合於中國人的老脾氣,而讀者卻已為他所牢籠了,於是眼界便漸漸的狹小,幾乎要縮進舊圈套裏去。按照魯迅的邏輯推理,這樣的“創作家”確定是不如“翻譯家”的,因為翻譯即便不是創作,至少也為譯者打開眼界、接納新知預設了前提。

實際上,並非所有“崇拜創作”的人都排斥“排斥異流”,並非所有“崇拜創作”的人都在“舊圈套”裏自欺欺人。1920年代的文藝圈子裏,早就為了如何做好一個“翻譯家”而非“創作家”鬧得不可開交,魯迅所要求的那些譯著正在逐步出現中。早於魯迅的“天才夢”演講之前,早在1923年5月1日的《創造季刊》第二卷第一號上,郭沫若,就已經為這事兒和吳稚輝開始大肆辯論。

郭沫若在《討論注釋運動及其他》一文中,對吳稚輝呼籲的對外文原著進行逐字逐詞翻譯、再行總譯、另加注釋的做法進行了學術論證。論證的結果,當然是吳氏的說法行不通。這場本來源於鬱達夫、胡適、餘家菊等諸多名流譯作正誤的學術論證,因牽扯《創造季刊》和《學燈》雜誌的相互批評,演變為一場觀念論爭。吳氏前來搞一個“注釋”運動為雙方圓場,本意是希望以此平息論爭,沒想到自討沒趣,讓開篇即明言自己“留學日本十年”資深海歸身份的郭沫若劈頭蓋臉,毫不客氣地一頓亂棍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