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陶然亭:109位閑人的最後雅集陶然亭(2 / 3)

二、丁傳靖的“江亭序”

序言開篇提到:“夫定武精刊,繭紙非昭陵之本。永和未遠,羽觴猶典午之遺。”追隨自蘭亭以來的文人雅集傳統,仍然是以樊樊山為代表的舊式文人骨髓裏的東西,在這一點上,丁傳靖與之相類,對風雅古意的傾慕一如既往。但世風日下、斯文淪喪的感慨之後,退而求其次的風雅追求顯而易見——即從追慕魏晉以來的風流神髓,轉而尋求博物通識的風俗傳承。既然蘭亭的原本早已不複存在,誠如魏晉風流隻能仰止興歎,現時代文人無一免俗的為世道變遷而牽累羈絆、為斯文不複而疲於應付,不可能再獨善其身式的超然世外,則隻能通過一些尚在傳承中的風俗中寄托一些文化想象罷了。比如說還有的三月三修禊傳統,比如說還有的以樊老為首的雅集傳統,比如說還有如丁傳靖正在寫的這樣一篇“古意盎然”的雅集序言。

1925年江亭修禊雅集,丁傳靖撰《江亭修禊詩序》

接著的論述是,“北海淪漪,題襟曆曆,西郊亭墅,畫壁年年。蓋上已之禊遊,已為長安之故事。謂似月泉汐社,亦有人了公事而來;謂為洛社午橋,亦有時寄穀音之慨。此頃年人海之遊蹤,亦他日夢華之資料也。”可以看到,丁傳靖筆下的陶然亭與王羲之筆下的蘭亭區別之大,並不完全在於時空上的差距與差異。無論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還是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無論是在縱情享受人生的角度,還是暢談玄妙哲理的角度,在陶然亭中的109個雅士都遠不及蘭亭中的41位晉人輕鬆灑脫。更何況寫這則序言的丁傳靖還是坐在自家屋裏冥思慎筆而作,而絕非如當年王羲之那樣酒墨酣暢,一筆嗬成。

或許,一個是公元352年的江南,一個是公元1925年的北京;空間上的南北差異,時間上的千年更替,都沒有理由去要求以丁傳靖為代表的一幫近代文人,一定要以晉人的那種風骨意趣,去完成這一場民國時代絕無僅有的雅集。畢竟,從陶然亭自清康熙年間始建伊始,就注定並非是一處純粹的風雅之地。

原來,陶然亭原址所在地是京城東城外的近郊區,元代在這裏建慈悲庵,經明、清兩代的修繕、擴建成一定規模。庵內文昌閣供奉文昌帝君和魁星,一直是明清兩代進京趕考的考生們頂禮膜拜、以求功名之地。康熙三十四年(1695),工部郎中江藻在慈悲庵西院建一座小亭,後又將小亭改為三間敞軒,取白居易詩中的“更待菊花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中的“陶然”二字,命名為“陶然亭”。而以樊樊山為召集人的陶然亭雅集,仍以該亭為江藻所建而稱“江亭”,由此可鑒其前清遺老心態之重,已經遠非風雅之舉所能承受之重。無論是先前的考生上香會聚之所,還是後來的109位雅士存照“江亭”,這樣的熙熙攘攘、這樣的車水馬龍,自然都已經與晉人風流和蘭亭風雅相距甚遠。也無怪乎,丁傳靖在序言中隻有“故事”、“遊蹤”、“資料”這些類似於存檔日記式的文字麵目了。

丁傳靖在序言中還提到,“是日,餘以小疾,獨未能往。去年令節避風有類鶢鶋(去年是日大風,餘亦未與會),今歲嘉辰閉戶又如螺蚌。自笑始衰之歲月,不如健之耆英。”原來,樊樊山並非突發奇想,偏偏要在1925年作這樣一次雅集,而是每年都有在陶然亭召集修禊之舉。而丁傳靖不單單是1925年這一次聚會未到,上一次(1924年)也是因故未能到場。隻不過上一次是避風,這一次是小疾。雖然有自謙語,謂“不如健之耆英”而有溢美樊老之辭,但也不難推知,像陶然亭修禊這樣的傳統活動,到1925年時,參與的人隻能是一些前清遺老、耄耆宿儒了。不要說風流神髓、不要提風雅神似,就是那麼一丁點殘餘的風俗形式之舉,到丁傳靖寫這則序言之際,都已經隻是殘影餘緒罷了。

在丁傳靖序言中流露出的所謂文人意趣,已全然不能用“風雅”二字概括。如果說還有一點中規中矩的紀錄體裁的話,單就才情氣魄而言,似垂垂老矣的塾師,確實已沒有參加雅集的必要。聯想到樊老《彩雲曲》的末句,“古人詩貴達事情,事有闕遺須拾補。不然落溷退紅花,白發摩登何足數”,當年隻有五十來歲的丁傳靖,確實比之樊老還略遜一籌。從風流到風俗,從神髓到傳承,即使是不斷地退而求其次;由丁傳靖執筆之序來看,“風雅”之說在1925年的中國,也已經流於形式,雅士傳統的式微在所難免。

三、李綺青的“江亭序”

沒有到場的代表選了丁傳靖作序,到場的代表則選了李綺青作序。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稱李綺青為“小李廣花榮”,譽其詞“上接翁山”,“為嶺表詞場之射雕手”。葉恭綽《廣篋中詞》則說“漢父(李綺青字‘漢父’)丈為詞卅載,功力甚深,清回麗密,可匹草窗、竹屋”。可見李氏比之丁傳靖而言,其舊體詩詞的功力根底,似乎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綺青(1859-1925),字漢珍,晚年改漢父,別號倦齋老人。惠陽縣人。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先後任福建安溪、惠安,吉林榆樹,河北武邑知縣,吉林寧安知府。晚年旅居北京,賣文為生,就在雅集當年(1925)病逝於北京。著有《草間詞》、《聽風聽水詞》、《倦齋詩文集》等。

李綺青生性秉直,不擅逢迎,宦途隻能算勉強湊和。晚年清貧境況難免,其女賣藝以救濟生活。他還曾為女兒的演出以駢體文寫成“廣告”。曰:“四弦訴恨,憐趙媛之彈詞;孤影挑燈,哀喬青之題曲。毛惜罵賊,寧薄倡家?李香墜樓,何非烈女?況南陔蘭盡,心傷潔養之難;東海桑生,目擊亂離之苦。負百裏之米,敢責裙釵?謀一日之歡,亦須菽水。”即便是如此不佳的生活境遇,仍然以古體古意抒寫,其追慕古雅的舊式文人操守還是可見一斑。作為雅集到場者之一,也作為詩壇宿將之代表,由李氏來寫這第二序,也頗合時宜。

李序開篇曰:“歲在乙醜三月三日,稊園同人集於京師宣南江亭,為修禊事。”開宗明義,還頗有點“永和九年春”的況味。句中提到的稊園,即稊園詩社。其前身是創建於二十世紀初的寒山詩社,“稊園”,得名於當時詩社社長關賡麟,關氏在北京南池子南灣子的宅第就號“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