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賡麟(1880-1962),字穎人、伯辰,號稊園,廣東南海吉利鄉人。1902年鄉試舉人,嗣赴日本入弘文學院留學。1904年進士,任兵部主事。後曆任財政部秘書,交通部路政司司長、平漢鐵路管理局局長等,1922年曾任交通大學上海學校校長。時年四十五歲的關氏,在雅集諸老中還算是“少壯派”,事實上他也深得樊樊山賞識,曾與樊老、易順鼎、許寶蘅等同為“寒山詩社”中堅詩人。在後麵的分韻賦詩中,關氏與李綺青相繼都寫出了長篇巨製,許寶蘅亦有賦詩,亦可見當年的稊園情誼與同仁酬唱之情。
李序中除了其擅長的駢體文表述之外,在序言將盡時,有一番話也頗可感歎。序曰:“仆自以老殘,屢陪文,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荊駝自傷,未忘情於闕下。”風雅畢竟不能當飯吃,一生秉直清貧的李綺青,晚年生活中,隻能靠原本以追慕風雅為名的文人聚會來“打牙祭”。“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雖是無奈至窘之境遇寫照,卻也是如李氏一般所有“徒具才情、絕無錢銀”的舊式文人之通病——因為恃才清高,不善經濟,而困窘一生。隻不過李氏對此並不遮遮掩掩,為雅諱疾,而是直接以駢體文寫出了大實話,反倒讓人覺得無傷大雅了。
李氏的直爽才情,不得不讓人提到他那首著名的用“沁園春”詞牌寫成的中國首例古體“影評”——《沁園春·觀電影戲》,也是大實話的古體詞作,寫出了新時代的古為今用。詞曰“黑幕低垂,萬目齊看,微露曙光。有稠人來往,層樓聳峙,忽呈車轂,旋見舟航,偶說閑情,居然真個,拍掌兒童笑若狂”。其中“偶說閑情,居然真個,拍掌兒童笑若狂”一句,據考,是指電影中“親吻”的畫麵。李氏筆下的,“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與“偶說閑情,居然真個,拍掌兒童笑若狂”都讓讀者印象深刻,實乃異曲同工。然而,無論如何的才情點化,也總抵不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新時代變革之風,歐風美雨下的民國世界畢竟和前清風物已不可同日而語,以李綺青為代表的老雅士群體,堅持以古體包裝風雅,堅持以古意延續風雅傳承的努力,至多隻能成為一種無傷大雅的文獻或談資罷了。
四、雅集中的現代化因素
無傷大雅的還有運用現代技術為此次雅集做記錄與存照,來自天南地北的76位當時的雅士們分作兩排,就在陶然亭的三間敞軒外,拍照留影。雖然人像太小,加之珂羅版的銅版印刷還稱不上清晰,但畢竟這在中國雅集史上,也算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了。雖然早在1920年1月18日,二十七歲的毛澤東就在陶然亭,與在京“輔社”成員羅章龍、鄧中夏等共同商討驅除湖南軍閥張敬堯之秘謀,會後也曾在慈悲庵山門外大槐樹前合影。雖然這是一幀與陶然亭有關的早期留影,但畢竟革命不是風雅,革命秘會也是不方便公開出版的;而作為“雅集”的存照,這一張76人陶然亭合影,刊登於由樊樊山親筆題箋的《乙醜江亭修禊分韻詩存》首頁,在當時的文化圈子裏是公布於眾的。
當然,在珂羅版印製的合影之後,仍然是免不了還要有丹青寫照的。當天到會的賀履之、林彥博、李雨林三位,應諸老之邀,各作了三幅《江亭修禊圖》,也被不惜成本的以珂羅版印製在合影之後,收入《乙醜江亭修禊分韻詩存》一冊之中。賀履之即賀良樸(1861-1937),字履之,號簣廬,別號南荃居士,蒲圻趙李橋人,前清拔貢。賀久寓京華,門牆桃李,其弟子如胡佩衡、李苦禪、王雪濤、浦熙修等,後來皆著稱於世。林彥博則是繼高其佩之後的一代指畫名家,他為雅集所作也應當是其擅長的指畫作品之一。林彥博(1893-1944),滿族正藍旗人,西林覺羅氏,本名嵩堃,世居京華,民國後以林彥博之名行世。這些名家丹青,與首頁的合影相映成趣,似乎“修禊”這一風雅的古老傳統在1925年的中國又重煥異樣的青春。
在首頁的合影背麵,還用現代印刷術當時盛行的鉛活字,排印出了到會的76人名單與沒有到會的33人名單。而這109人,無論到會與否,都在冊子中留下了所謂的“分韻賦詩”一首或若幹首。所謂“分韻賦詩”也是古代雅集中“曲水流觴”的一種現代化方式。“分韻賦詩”的出現,再不需要鑿出彎彎曲曲的流杯池,也不需要預備水中漂浮專用的酒杯,再也不需要所有參加雅集的人都正襟危坐於池邊,挖空心思地預想著酒杯漂流過來時應該對答的詩文。樊老預先選出一首詩來,將詩中的每一字逐個寫在小紙團裏,到會的人采取抓鬮的方式,拈到哪個字,即以哪個字為詩韻,賦詩一首。詩的體裁不限,七言五言皆可;甚至還可以作詞,而且並不一定當場完成,事後補作也是允許的。
這次雅集,樊老為諸雅士們選取的是白居易的《洛濱修禊》五言詩,二十四句共一百二十字,用於這一場109人的雅集,頗為合宜。用“分韻賦詩”的方式來製造的一種寬鬆的雅興,並不一定非得才情卓絕、出類拔萃才能參加這樣一場現代化“雅集”,即便如此,仍然有人犯規不顧。時任段祺瑞政府秘書長的梁鴻誌原本分得“為”字韻,可他偏偏不按此韻賦詩,隨意作了一首“皆來”韻的七言詩,還題寫在了陶然亭的牆壁上。張振鋆原本分得的是“王”字韻,可他卻寫了一首“寒山”韻的五言詩。出於對來賓的尊重,這兩首並不合雅集規矩的詩作,還是被收入了詩冊印製。至於像秦樹聲那樣,運氣不好抽到了一個“妓”字韻,曾官至廣東提學使、以書法聞名的秦老在詩題處是不好意思寫上這個“妓”字的,在詩冊樣稿印畢時,校對者隻得又用紅鉛字加以補印。至於在校稿時又加以修改的詩作也為數不少,這從樣稿冊中屢見不鮮的紅鉛字改印中可見一斑。由此可鑒,這樣一場已經現代化改良,已經要求不十分嚴格、規定相對寬鬆的“雅集”,其間的才情與雅興、風骨與雅量都已經一茬不如一茬,除了“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的大實話之外,可圈可點的風雅韻事並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