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永嘉閑話:民國閑人瑣事永嘉閑話(2 / 3)

二、陳寥士的永嘉之行

曾經見到過一幅鄭子褒的行書四條屏,字寫得相當舒暢灑脫,一副當年“梅花館主”風流蘊藉的派頭。仔細看條屏中的詩句內容,竟然還是寫雁蕩山風景的,莫非鄭子褒當年也曾流連於永嘉山水之間?題詩曰:

萬山龍起伏,一馬正橫鞍。攬轡平生誌,澄清豈甚難。鬢雲常亂曆,山頂聳青髻。朝雲暮亦雲,峭峭凝幽睇。雲霞長護黛,草木不須嵐。涉足屏風外,山光脈脈還。神龍亦怪哉,見鼻不見首。終年流碧水,何獨秋無有。一峰珠在頂,各具光明藏。大地失幽冥,左望僧敲鍾,右望僧揖客。我惜此僧忙,何時得成仙。雁蕩三石梁,分布東西北。曆遍諸青梯,縱目窮廖廓。大瀑半空懸,短瀑流長川,乃參回文勢,三折玄又玄。

陳寥士詩稿手跡

仔細研讀,五言氣韻生動,行筆酣暢遊馳,讀之觀之皆頗宜人。再看落款“節陳寥士雁蕩詩”,方才知道,這原本不是鄭子褒的詩作,而是陳器伯的佳作。

陳寥士(1898-1970),原名道量,字器伯,號寥士、玉穀、十園,鎮海人。其父陳荔汀與母止止老人,以及其妻謝黛雲、妹陳蘭言俱擅詩詞,堪稱一門風雅。陳寥士幼年穎悟,早有詩名。曾與沙孟海、朱鼎煦、王個簃等,從慈溪詩人馮君木學。著有《單雲甲戌稿》、《單雲閣詩》、《單雲雜著》、《單雲閣詩話》等。

那麼,陳寥士是否遊覽過雁蕩山,是否曾傾情於永嘉山水之間呢?這一組遊雁蕩山的五言詩,是否正是陳寥士當年悠遊於永嘉山水間的心境寫照,而非書齋神遊的應酬之作呢?

陳寥士一生創作極富,興之所致,才思泉湧,詩詞以萬千計。誠如在1960年盧弼在陳著《單雲閣詩集》作序稱:“故人楊味雲壽楠令嗣通誼,介鎮海陳器伯郵詩為壽。旬月間,投贈紛集,敏捷精悍,邈焉寡儔。自言吟詩逾萬,長短句二千,蓋今日詞壇之健者,浙賢之後勁也。吾國詩人篇什最富,前有放翁之萬首,近有樊山之三萬。器伯詩篇已逾放翁,再閱歲時,不難與樊山等量齊觀。器伯客冬與餘訂交,前此之交遊學行,非我所知,姑置不論。即就甲辰一歲,得詩四百首,詩二百四十闋,此豈常人所能者。”——然而,即使在陳寥士現存的已刊行的詩詞集中,卻為何單單找不到這一組雁蕩紀遊詩呢?

亦如朱大可在《詩壇記舊》所稱:“陳寥士好遊山,一丘一壑,一亭一塔,必以入詩。又好結客,一酒一飯,一琴一弈,亦必以入詩。故四十年來,單雲閣詩幾超放翁而追誠齋。”——既如此,交遊極富的陳寥士如果確實到過雁蕩山,肯定會興致勃勃地作詩吟詞,收入詩集以贈師友。為什麼這一組五言詩,僅僅在鄭子褒題寫的四條屏中出現過?

百般疑惑之際,偶然讀到《詹安泰先生年譜》時得到答案,陳寥士確實去過雁蕩山,而且還流連於永嘉山水之間,詩作達三十首之多。詹安泰(1902-1967),字祝南,號無庵,廣東潮州人。詹氏精研文史,擅詩詞;他的詞學專著在詞壇有較大影響,日本學者有“南詹北夏,一代詞宗”的評譽。據《年譜》記載,詹安泰與陳寥士多有酬唱之作,交誼深厚。按時間順序而列,詹氏所作酬和詩詞分別有:《天香·丁醜新秋為陳寥士題單雲閣圖》、《和答陳寥士一念之作,時倭夷正犯我華北也二首》,《陳寥士寄示金華至麗水所得詩三十首,讀之神往,賦此報謝》,《寥士自滬寄示四十書懷詩索和,後會更何地為起句各成一律》,這些詩詞的作成時間均集中在1937-1938年之間,據此可以推測,陳寥士的永嘉之行,定格於1938年。

1938年,陳寥士為什麼會有永嘉之行,而其詩作為何又沒有刊布出來呢?根據現有的曆史資料表明,1938年,注定是陳寥士一生中的始終擦拭不掉的汙點,不堪回首,更不願多加提及。

1938年2月,陳寥士在梁鴻誌的勸誘下,參加偽維新政府籌備活動,任偽行政院秘書。1938年8月,陳寥士因梁鴻誌的舉薦,被任命為中國代表,參加了在日本舉行的“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當時汪偽政府方麵,同行者有周越然、柳存仁、章克標、魯風、謝希平、陶亢德、丘石木,還有時任上海《女聲》雜誌主編的中共秘密黨員關露。東京之行結束後,陳寥士等人離開日本,經朝鮮、東北到北京,回到南京。在南京時期,陳寥士與同僚文友每每雅集,可謂詩酒終日、雕鞍往還。正是這一“春風得意”的時期,陳寥士詩興與遊興大發,於當年秋天赴雁蕩山一帶漫遊,有了寄贈詹安泰的《金華至麗水所得詩三十首》。

事實上,在被選為“中國代表”赴日本之後,陳寥士的名字就再也不可能被曆史寬恕。1938年,成為一個巨大的人生汙點,這一年的一切,這一年的政治、山水、詩文、信劄都成了不堪承受之重,陳寥士是希望能夠盡可能從記憶中抹去的吧。

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汪偽政府徹底瓦解。之後的9月間,陳寥士父子皆因出任偽職問題遭拘捕,可能是因為一介文人,除了些詩文酬答之外,實則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政治動作,不久後又被釋放。當然,之後的潦倒生活可想而知,顛沛流徙中的陳寥士於1970年去世;這期間的生活,除了不停地變賣自己多年的藏書、字畫之外,寫各種各樣的自我檢討式的曆史材料成為主要工作。

或許,這位曾被夏敬觀《忍古樓詞話》和陳衍的《石遺室詩話》等大家名作中屢屢被讚許的詩詞高產作家,隻能在毫無詩意的後半生中反省那太過詩意的輕率歲月。在那些戰戰兢兢寫下的彙報材料中,在提及“1938年”這個時間點時,或許在陳寥士的眼中,還是偶爾會浮現出那些曾經讓他寫過三十首詩的永嘉山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