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晚上吃過飯,我們兄弟倆坐在院子裏聊天,我說,“兄弟啊,哥哥現在很後悔當初讓你去替我當兵,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台灣吃了那麼多的苦。”弟弟低著頭抽煙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說:“大哥,我到現在都想當時虧著我是去了台灣,我還年輕,再大的苦我也能吃,可是要換了你,不說別的,你家裏的媳婦和孩子這40年怎麼過?你不是等於害了人家啊。”弟弟的話讓我尋思了半宿,我想也許我母親當年這個主意是拿對了,要是我真的去了台灣,40年沒有音信,那我媳婦和孩子,我奶奶和母親還不得餓死呀,這在當時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弟弟在台灣呆了幾十年,人還是那麼地豪爽,也是出了名的熱心腸,1988年第一次回家探親後,1990年他又回來一次,是為了送一個80多歲的老兵回來探親。像他們這些當初當兵走的,弟弟算是很年輕的了,有許多老兵等了40年,人已經七老八十了,再坐飛機往家走都走不回來了。他們隻得請這些同鄉,這些年輕點的原來共過事的兄弟帶他們回來。聽弟弟講起這些事,我就忍不住流淚,我覺著這些老兵太可憐了。走的時候扔下老婆、孩子一大堆,回來的時候家裏死的死,亡的亡,剩不下幾個人,那情景真是淒涼啊!
看到這種情況,我就打心眼感激母親,感激我弟弟,要不是當初他們這樣做了,我還不是一樣會同那些老兵似的,白發蒼蒼地回來找自己的老婆、孩子,這還是要能夠活下來才敢說的話。
自從1990年又回來過一次後,弟弟一般是兩年回來一次。我知道他在台灣有家有業,過得也挺累,開計程車沒白沒黑地賺幾個錢,也怪辛苦的。我就勸他少往回跑,這樣花錢也不是個事兒呀。可弟弟總是歎氣,他說,“大哥,你不知道,我是回到台灣想老家,回到老家想台灣,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說,那你就退休回老家定居吧,咱弟兄倆在一起,每天趕趕海,聊聊天,過完咱這下半生。弟弟說,我倒是有這個打算,可我不知道太太跟幾個女兒會怎麼想,畢竟她們在台灣土生土長慣了,讓他們跟我一起回來可能不大現實。我知道弟弟是想回來定居的,可也身不由已兩頭難啊,畢竟他已不是那種說回來就可以回來的人,那邊的太太和女兒怎麼能離得了他呢。
除了隔兩年就回來看我一次,弟弟平時總給我一些錢,好讓我安度晚年,可是我從來不舍得用他的一分錢。我知道弟弟在台灣拉家帶口也不容易,而且他開計程車賺的都是辛苦錢,對他來說將來的日子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1995年5月,已經62歲的弟弟帶著媳婦和女兒,又一次回到家鄉。他是特意回來給我過70歲大壽的。那天晚上我的一個姐姐,兩上妹妹,全都從別的村趕來,我們一家真的團聚了。
吃飯的時候,弟弟喝了很多酒,他對我說,在台灣40年,他夜夜都夢見這個時刻,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那天晚上我和弟弟都喝醉了。因為年紀大了,我從來不喝酒,可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和弟弟幹了一杯又一杯,仿佛要把40年的骨肉分離給我們帶來的委屈全部忘掉。可是這真的可以忘掉得了嗎?我活了70歲,弟弟回來給我過生日成了我這一輩子最高興的一件事,,我情不自禁地跑到奶奶和父母的墳上痛哭了一場,我想要把我的高興讓他們知道。
1999年的春節,弟弟又回來了。他說他趕在春節回來是要了卻一樁心願。因為這幾年他常常夢到在家過年,可幾年過去了,他還是沒能回來過年。離家整整50年才第一次在家鄉過年,弟弟高興得大年三十晚上一夜沒睡。孩子們在外邊放爆仗,他也上去湊熱鬧,一個老頭子鑽在孩子堆裏點爆仗,我看了直笑他是個“老小孩”。
我們這裏過年的氣氛很濃,也很熱鬧,家家戶戶,走親訪友,大姑娘小媳婦打扮得花花綠綠,弟弟看了直說還是家鄉好,在台灣過春節就沒有這麼熱鬧,反而聖誕節搞得紅紅火火。
那個年因為弟弟的回來,我們家也著實熱鬧了一番,拜年的問好的天天一屋子,大家夥都知道弟弟出去50年才回老家來過第一個團圓年,都上門來看他這個出去50年才回來的台胞,把弟弟弄得特別累,連連說,我不是台胞,我已經回來很多次了,隻是過年是第一次。
我知道村裏的人都是熱心腸,想讓我們家熱鬧一下,跟弟弟開玩笑,可弟弟很認真地解釋,我覺得弟弟在外多年,還那麼質樸、單純,真是難得,也許是天性使然。
過了年,弟弟又回台灣了。他走的時候,因為年紀大,我隻送他到村口的馬路上。我問他這一回去,什麼時候再回來,弟弟猶豫了半天才說:“大哥,你就別惦記著我了,方便時我一定再回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別忘了咱倆的約定,我們要一起趕趕海,聊聊天地過日子,你可一定要等著我。”
弟弟走了,我心裏感到很難過。每當這時,兒子就勸我,“爹,你好好養身體,好好活著,小叔他這麼有福氣,能17歲離開家,56歲再回來,那他就一定能趕上祖國統一,到那時咱們一家不就團圓了嗎?”
我知道兒子說的對,我也盼著兒子說的一切都能實現。到那時,我會讓弟弟還叫他原來的名字範春仁。因為隻有這樣我們一家人才能擺脫那些痛苦的記憶,才能真正地骨肉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