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的安第斯大宅,在深夜裏尤顯陰森空曠。

大宅漆黑一片,唯有安第斯先生的書房亮著燈。用人們都已早早入睡,即便在夢中依稀聽見電梯升降的細微聲音,也隻猜測是遲歸的女主人。安第斯夫人脾氣古怪,用人們平日是不得不見,此刻夜深人靜,更不會主動送上門去。完全沒人想到,女主人再也回不來了。那深夜悄然而至的,是已經“遇害”的安第斯先生。今晚大宅的電話線和有線電視都被暫時切斷,Wi-Fi關閉,無線電話信號也被幹擾。家中十幾個用人及管家都和外界暫時失去了聯係。大宅深藏山林之中,用人們不會散步到可以收看新聞的地方。這是安第斯先生的命令。今晚的動蕩也是他的家事,需由他自己解決。用人裏必有敵人心腹,不能讓他們事先得到消息。

安第斯擰亮書桌上的台燈。跟公司辦公室裏的類似,那也是很小的一盞,螢火蟲般的一點光。他知道,這些小燈是在期待他的滅亡。可他偏巧不會立刻滅亡。越是黑暗就越能讓他積蓄生存的力量。80多年的風雨,豈是幾個小毛孩子所能領會的?

他緩緩移動輪椅,駛向書房牆壁。一周的工夫,這房間變得空空如也,東西都被搬走,隻剩一張光禿禿的巨大寫字台。但這房間裏最珍貴的東西,應該還在。安第斯輕輕撫摸書房牆壁,緊接著一陣嚶嚶細聲,牆壁上突然開啟一扇小窗。這次卻並非是保險櫃,隻是一隻黑色靈位,寂然豎立在小窗之內。靈牌之前有一朵絲絨玫瑰,靈牌上從上到下漆著四個金色小字:愛妻之位。

這黑色木牌上的人才是他的妻子,盡管他們從未完婚。他已和這木牌相伴多年,心中從未再容納任何人。63年前,他用八根金條換來兩張船票,在碼頭等到開船的最後一刻。他沒有再見到她,她食言了。這輩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前一夜,在海格路那一間他們常去的小酒吧門外,她曾說過:明早一定不會遲到。她用她最通常也是最可愛的聲音向他保證,然後告別,麵帶微笑。那微笑對他曾富有月亮般神奇的力量。他目送她跳上電車,他真的不該讓她走的,應該整夜留在酒吧裏,或者坐在外灘的石階上。原本已經是夏天了。她的破舊行李又有什麼重要?他現在什麼都有了,能買下整條海格路——如果那條路還在的話。可那又有什麼用?已無人跟他分享了。老安第斯淚如雨下。

多少年了,每當想起那一晚的最後別離,他的心髒依然會撕裂般地疼。老安第斯緩緩抬手,撫摸黑色牌位。那木片被他撫摸了多年,在昏暗中反射出幽幽之光。老安第斯再度開口,聲音沙啞顫抖。唯有此時,他才展現常人的柔軟和脆弱:

“謝謝你,我親愛的。這次一定是你在冥冥中幫了我。其實,我死了可能也挺好,也許死了,就能再見到你。我隻是擔心,過了這麼多年,你已經,不再等我了。”老安第斯微微哽咽,緩緩抬手抹去淚水,“對不起……我應該早些去那個世界找你的。請你不要怪我。哦,還有,不要怪我今晚說過的話。我是逼不得已的!你知道,我的心裏隻有你。我一分鍾也沒有喜歡過別的人!請你相信我,我絕不會把財產留給她的孩子!一分錢也不會的!你放心!”

老安第斯胸中隱隱一絲針刺之痛,很輕很細卻格外清晰。起搏器已被關閉,為了防止別人再打壞心思,他並不打算再度開啟它。所以他不宜過於激動。他閉目養了會兒神,再睜開眼來,苦笑著說:“親愛的,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會做讓你失望的事情,不然的話,死了怎麼去見你……”

老安第斯的雙目再度模糊,他用最溫柔的目光注視那靈牌,那是在他眼中極少見到的目光,唯有在這黯然的房間裏才會出現。他用越發蒼老和沙啞的聲音,輕聲道:“求求你,親愛的。到時候,讓我再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