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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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狄克·諾斯死於車禍。星期天傍晚他去箱根一條街上買東西,當抱著自選商場的購物袋出門時,被卡車軋死。是頭碰頭事故。卡車司機說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下坡那樣視野不好的地方居然沒有減速,隻能說是邪魔附體。當然,狄克方麵也有些疏忽大意。他隻顧往路左方向看,而未能及時確認右邊。在外國久居後初回日本時,很容易出現這種瞬間的閃失。因為神經還不習慣車輛左側通行的情況,往往左右確認顛倒。大多數情況下是有驚無險,但偶爾也會導致大禍,狄克便是如此。他被卡車掩到一旁,而被對麵開來的客貨兩用車壓在車輪下,當場死亡。

聽到這一消息時,我首先想起他在馬加哈自選商場購物時的情景,想起他動作熟練地選好物品,神情認真地挑揀水果,將一包衛生巾悄悄放在小手推車上的身影。可憐!想來《卡爾·馬克○

“狄克的太太怎麼說的?”我試著問。

“根本弄不清,”雨歎口氣說,“一味兒哭,間或小聲嘟囔兩句。幾乎聽不明白。再說我在這種時候也不知該怎麼說……是吧?”

我點點頭。

“我隻說盡快把他在這裏的東西送過去。但她光是哭個沒完,沒有辦法。”

說罷,她深深喟歎一聲,靠在沙發上。

“不喝點什麼?”我問。

她說可以的話想喝點熱咖啡。

我先把煙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麵上散落的煙灰,撤下沾有可可殘渣的杯子。然後三下兩下拾掇廚房,燒開水,衝了杯濃濃的咖啡。狄克為了勞作方便,把廚房整理得井井有條,但他死後不到一天時間,便現出崩潰的勢頭:水槽裏亂七八糟地扔滿餐具,白糖罐的蓋子打開沒蓋,不鏽鋼計量器上粘了一層可可粉。菜刀切完幹奶酪或其他什麼東西就勢躺在那裏。

我湧出一股憐惜之情。想必他在這裏全力構築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麵目全非。人這東西往往在最能體現自己個性的場所留下影子,就狄克來說,那場所便是廚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將很快蕩然無存。

可憐!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詞語。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馬上相偎似的並坐在沙發上。雨眼睛潮潤,黯然無神,把頭搭在雪的肩頭。她似乎由於某種藥物的作用而顯得萎靡不振;雪則麵無表情,但看上去並未對處於虛脫狀態的母親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這真是對不可思議的母女。每當兩人湊在一起,便生出一種奇妙的氣氛——既不同於雨單獨之時,又有別於雪隻身之際,似乎很難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氣氛呢?

雨雙手捧起咖啡杯,不勝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並說“好香”。喝罷咖啡,雨多少鎮定下來,眼睛也恢複了些許光澤。

“你喝點什麼?”我問雪。

雪愣愣地搖頭。

“一些事情都處理完了?事務上、法律上的瑣碎手續之類?”我向雨問道。

“呃,已經完了。事故的具體處理也沒什麼特別麻煩的,畢竟是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隻是前來通知一聲。我請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聯係,由她一手辦理具體手續。因為無論法律上還是事務上我都同狄克毫無關係。後來她給這裏打來電話,光是哭,幾乎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抱怨,什麼都沒有。”

我點點頭。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

3個星期過後,眼前這女人恐怕就將狄克忘得一幹二淨——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我問雨。

雨掃了我一眼,隨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視線空洞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來很花時間。眼神遲滯,不久又恢複了幾分生氣,仿佛搖搖晃晃往前走了很遠,又突然想起什麼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語似的說,“就是我對他太太說要送過去的東西。剛才對你也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