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嚐謂中書君,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複召,歸封邑,終於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毛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選自錢仲聯,馬茂元校點《韓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① 中山:戰國時期的小國,後被趙國吞滅,地域即今河北定縣。據傳,中山兔毫製筆最宜。
② 明眎:兔的別名。眎:同“視”。十二神:十二生肖。依古代十二屬與十二支對應之說,卯屬兔,卯位在東方,而東方春能生萬物,故文中有此說。
③ 當吐而生:古代有兔“口中吐子”之說,見《博物誌》。
④ 已而:不久之後。
⑤ (nóu):兔崽。匿光:光天化日之下隱蔽起來,他人看不到。使物:役使陰間鬼物。姮娥:即嫦娥。蟾蜍:傳說月中有三條腿的蟾蜍。
⑥ (jùn):《新序》載,齊國有兔叫東郭,善走,一天行五百裏。《戰國策》又載東郭與韓盧爭能的故事。韓盧:古代傳說中的名犬。韓:韓國。盧:黑色。
⑦ 宋鵲:宋國名犬。醢(hǎi):剁成肉醬。
⑧ 次:軍隊駐紮。
⑨ 左、右庶長:秦代爵位名稱。連山:《易》在夏代叫《連山》,在殷代叫《歸藏》,在周代叫《周易》。
⑩ 趺居:盤腿而坐。髦:獸頸部的長毛,暗指俊秀之才。資:依靠。
章台宮:秦宮名。
湯沐:湯沐邑。古代稱封地叫湯沐邑,指用熱水洗淨兔毫以做筆。管城:地名,西周管叔的封地,這裏指把筆頭裝在筆管上。
結繩之代:文字產生之前的時代。纂錄:記載。
九流:指儒、墨、道、法、名、陰陽、縱橫、農、雜家。
斯:李斯。高:趙高。
一:全、盡。
中書令:中書省長官,主管奏議、詔書等。秦沒有此官職,這裏指這些文件都要用毛筆來寫。狎(xiá):親近。
以?石自程:以120斤重的文件為每天的工作量。?:稱取。石:120斤。程:限度。
絳人陳玄:暗指墨。唐代絳州(今山西絳縣)進貢墨。墨以陳久為佳,又是黑色,故稱陳玄。弘農陶泓:暗指硯。唐代虢州(今河南靈寶)古為弘農郡,進貢硯,硯為陶製,中可容水,故名陶泓。會稽褚先生:暗指紙。唐代會稽(今浙江紹興)進貢紙,紙為楮木纖維所製,諧音稱褚先生。出處:出仕為官或閑居在家。
中書:雙關語。筆鋒禿:即中心毫毛已盡。
魯、衛、毛、聃:周文王四個兒子的封地。
毛公:戰國時趙人,隱於民間的賢士,事見《史記·魏公子列傳》。毛遂:趙國平原君的門客,曾自薦出使楚國,事見《史記·平原君列傳》。
在古代,筆用兔毛製成,有鋒,所以叫毛穎。《毛穎傳》裏,明明是描寫毛筆這一物的特性,韓愈卻將其人格化,鄭重其事地為之立傳,煞有介事地考證其祖先,介紹其宗族,使整個構思具有了滑稽的性質,因此陳寅恪認為,《毛穎傳》是“以古文試作小說,純為遊戲之筆”(《元白詩箋證稿·豔詩及悼亡詩》)。其實透過滑稽詼諧的表層,作者寄寓著深刻的道理,展現給讀者的是一個嚴肅的主題,有人認為是表揚毛穎能盡其所能;也有人認為它是在諷喻皇上的寡恩、薄情。總之《毛穎傳》不“純為遊戲之筆”,是韓愈發憤而作,發泄的是韓愈的不平之鳴。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河東解(今山西運城解州鎮)人,世稱“柳河東”,為當地望族。唐德宗貞元九年(793年)進士,貞元十四年(798年)又第博學宏詞科。先後任秘書省校書郎、集賢殿正字、藍田縣尉、監察禦史。順宗永貞元年(805年),任禮部員外郎,參加王叔文等進行的整治革新運動。革新失敗後,被貶邵州刺史,赴任途中,再貶為永州司馬。憲宗元和十年(815年),改貶柳州刺史,故又稱“柳柳州”。元和十四年(819年)卒於任所。
柳宗元是唐代古文運動的積極倡導者,主張文章要有教化功能,同時重視文采和文章的藝術性。其散文創作形式多樣,各體兼備,尤以寓言、傳記、山水遊記最為出色。有《河東先生集》三十卷。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①,不知始何名。病瘺②,隆然伏行③,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④,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⑤。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複顧。其蒔也若子⑦,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⑧,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複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