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7)(2 / 3)

歐·亨利的作品題材廣泛,人物眾多,從富翁到貧民,從警察到竊賊,從股票經紀人到流浪漢,應有盡有,但其中最精彩的要數展現底層民眾生活百態的作品。作家精於構思,敏於敘述,擅長采用雙線結構展開故事情節,在真與假、情與理、悲與喜的錯位糾結中,製造懸念,營建戲劇情境,刻畫人物性格。尤其注重結尾藝術,峰回路轉、撼人心魂。作品語言幽默風趣,善用誇張譬喻。由於對小人物的生存境遇充滿人道主義的關懷,其幽默中往往蘊蓄著深切的同情、憐憫甚至抑鬱、淒楚的情緒,充滿“含淚的笑”。《愛的犧牲》《麥琪的禮物》《最後一片藤葉》《警察與讚美詩》等就是此類作品中的重要代表。

麥琪的禮物

一塊八毛七分錢,全在這兒了。其中六毛錢還是銅子兒湊起來的。這些銅子兒是每次一個、兩個向雜貨鋪、菜販和肉店老板那兒死乞白賴地硬扣下來的;人家雖然沒有明說,自己總覺得這種掂斤播兩的交易未免太吝嗇,當時臉都臊紅了。德拉數了三遍。數來數去還是一塊八毛七分錢,而第二天就是聖誕節了。

除了倒在那張破舊的小榻上號哭之外,顯然沒有別的辦法。德拉就那樣做了。這使一種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認為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組成的,而抽噎占了其中絕大部分。

這個家庭的主婦漸漸從第一階段退到第二階段,我們不妨抽空兒來看看這個家吧。一套連家具的公寓,房租每星期八塊錢。雖不能說是絕對準以形容,其實跟貧民窟也相去不遠。

下麵門廊裏有一個信箱,但是永遠不會有信件投進去;還有一個電鈕,除非神仙下凡才能把鈴按響。那裏還貼著一張名片,上麵印有“詹姆斯·迪林漢·揚先生”幾個字。

“迪林漢”這個名號是主人先前每星期掙三十塊錢得法的時候,一時高興,加在姓名之間的。現在收入縮減到二十塊錢,“迪林漢”幾個字看來就有些模糊,仿佛它們正在鄭重考慮,是不是縮成一個質樸而謙遜的“迪”字為好。但是每逢詹姆斯·迪林漢·揚先生回家上樓,走進房間的時候,詹姆斯·迪林漢·揚太太——就是剛才已經介紹給各位的德拉——總是管他叫做“吉姆”,總是熱烈地擁抱他。那當然是很好的。

德拉哭了之後,在臉頰上撲了些粉。她站在窗子跟前,呆呆地瞅著外麵灰濛濛的後院裏,一隻灰貓正在灰色的籬笆上行走。

明天就是聖誕節了,她隻有一塊八毛七分錢來給吉姆買一件禮物。好幾個月來,她省吃儉用,能攢起來的都攢了,可結果隻有這一點兒。一星期二十塊錢的收入是不經用的。支出總比她預算的要多。總是這樣的。隻有一塊八毛七分錢來給吉姆買禮物。

她的吉姆。為了買一件好東西送給他,德拉自得其樂地籌劃了好些日子。要買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有價值的東西——夠得上為吉姆買所有的東西固然很少,可總得有些相稱才成呀。房裏兩扇窗子中間有一麵壁鏡。諸位也許見過房租八塊錢的公寓裏的壁鏡。一個非常瘦小靈活的人,從一連串縱的片斷的映像裏,也許可以對自己的容貌得到一個大致不差的概念。德拉全憑身材苗條,才精通了那種技藝。

她突然從窗口轉過身,站到壁鏡麵前。她的眼睛晶瑩明亮,可是她的臉在二十秒鍾之內卻失色了。她迅速地把頭發解開,讓它披落下來。

且說,詹姆斯·迪林漢·揚夫婦有兩樣東西特別引為自豪,一樣是吉姆三代祖傳的金表,另一樣是德拉的頭發。如果示巴女王①住在天井對麵的公寓裏,德拉總有一天會把她的頭發懸在窗外去晾幹,使那位女王的珠寶和禮物相形見絀。如果所羅門王②當了看門人,把他所有的財富都堆在地下室裏,吉姆每次經過那兒時準會掏出他的金表看看,好讓所羅門妒忌得吹胡子瞪眼睛。

這當兒,德拉美麗的頭發披散在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奔瀉閃亮。頭發一直垂到膝蓋底下,仿佛給她鋪成了一件衣裳。她又神經質地趕快把頭發梳好。她躊躇了一會兒,靜靜地站著,有一兩滴淚水濺落在破舊的紅地毯上。

她穿上褐色的舊外套,戴上褐色的舊帽子。她眼睛裏還留著晶瑩的淚光,裙子一擺,就飄然走出房門,下樓跑到街上。

她走到一塊招牌前停住了,招牌上麵寫著:“莎弗朗妮夫人——經營各種頭發用品。”德拉跑上一段樓梯,氣喘籲籲地讓自己定下神來。那位夫人身軀肥大,膚色白得過分,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同“莎弗朗妮”③這個名字不大相稱。

“你要買我的頭發嗎?”德拉問道。

“我買頭發,”夫人說,“脫掉帽子,讓我看看頭發的模樣。”

那股褐色的小瀑布瀉了下來。

“二十塊錢。”夫人用行家的手法抓起頭發說。

“趕快把錢給我。”德拉說。

噢,此後的兩個鍾頭仿佛長了玫瑰色翅膀似的飛掠過去。諸位不必理會這種雜湊的比喻。總之,德拉正為了送吉姆的禮物在店鋪裏搜索。

德拉終於把它找到了。它準是專為吉姆,而不是為別人製造的。她把所有店鋪都兜底翻過,各家都沒有像這樣的東西。那是一條白金表鏈,式樣簡單樸素,隻是以貨色來顯示它的價值,不憑什麼裝潢來炫耀——一切好東西都應該是這樣的。它甚至配得上那隻金表。她一看到就認為非給吉姆買下不可。它簡直像他的為人。文靜而有價值——這句話拿來形容表鏈和吉姆本人都恰到好處。店裏以二十一塊錢的價格賣給了她,她剩下八毛七分錢,匆匆趕回家去。吉姆有了那條鏈子,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毫無顧慮地看看鍾點了。那隻表雖然華貴,可是因為隻用一條舊皮帶來代替表鏈,他有時候隻是偷偷地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