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死了那麼久了。我依舊不能忘了他。這個世界上,如果能夠說忘就忘,那麼,必然不會有憂愁這個詞了。
可如果,如果當時我懸崖勒馬停住了手,或許還好一些,至少現在我,不會後悔。這四十年來,我的悔,就像是套在自經的人脖頸上的一根繩套,緊密地懸掛在我的靈魂上,與我的魂魄密不可分,那繩套的絲絡,已經與脖頸上的血肉牢牢地長在一起,牽皮連筋,再不能掙脫。
可如果當時我住手,也許,但結果……
或者,這就是命,我和他的命,我們兩個人都逃無可逃。這也是另一個戰場,我與啟的戰場,這個戰場絕不會再有退路,我甚至不能棄城而逃,因為那城,是對他的恨,一層一層堆了起來,牢不可破,城樓已高百尺,城池已闊千裏,我無法視若無睹棄之不顧。
我要報複他,狠狠地報複。
宜春殿內,繁花催鼓。一陣陣的鼓聲,喚著那內殿深深處的一曲驚鴻。
銷金紫、紫金鈴、鱗金羅。驀地裏,有錚地一聲,不知什麼時候,有歌女撥動了琴弦,刹時,妙音遽起,如霓裳輕舞。
帷幕低垂,刷地一聲,翻飛裙裾、薄霧輕綃卷起千層雪,一組矯若遊龍、勢若翩鴻的美女,美女妖閑,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魚貫而出,羅衣飄飄,舞姿嬌柔。
燈光最深處,是那剛剛敲響的金色雕花紅漆梅花香檀鼓,竟闊達三丈餘;鼓側繪有筆點豔梅,間點翠、十麵欄子隔開,一串喜相逢對著一地遍地錦,鎏金的羊皮卻是鏤空的,填了沉香屑。
上有,一朵梅花冉冉開。
梅花冉冉而開,滌蕩的沉香水銷初溫,蛾兒雪柳黃金縷;一支鸞釵半搖烏雲上,半幅緋紅巾上膩雪濃。菱花鏡內,一張芙蓉麵,淡淡眉畫遠山,淡過去,直淡入鬢間,多了幾分淒楚,可依舊的絕色妖嬈;我微微笑了,這樣的憂愁,豈非最吸引男子?
鏡內,整頓的出色,我對著鏡子輕輕拋一個眼風,嬌滴滴的婉轉,濃洌洌的纏綿,好似又回到當日,春光易老,日影遲遲,桃花樹下金明池頭是他舉起杯,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軟語漸溫存。恍恍惚惚,又是一曲菱歌值萬金,船頭舞盡楊柳風,鶯聲嚦嚦惟勸君王酒。
也或者,昔日我在為啟而活,而今日,卻是為自己一搏,搏那性命攸關的權勢,得之,我可以有仇報仇;失之,也無非是個死。
輕輕的閉上眼睛,隨即又睜開,可真想永不睜開眼睛,因為眼前的,是一條不歸路,走上了,我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終究還是要走上這一步。我取出梳妝盒內的一枚明鐺,輕輕插入鬢間,隨即以白色霧綃遮麵,這是最後的壓妝,梳妝已畢,我可以一舞解卻千愁,惟願君王帶笑看。
金屏玉樓見一片珠璣,荷花芙蓉散千圍錦繡。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
那高高安在鼓麵上的梅花,含苞,約有五尺高,綠萼素花,刹那冉冉而放。這梅花,是以銅絲為骨,上纏金絲錦,每一朵花瓣,皆是上好的宮綃製成,名喚斜陽雪的,在恍若潔白中,帶著一抹輕紅豔黃。
梅花,緩緩而放。花間,突然飛出了無數的蝴蝶來,冰天雪地除夕夜,蝴蝶翩翩,也有若小團扇般大小的,也有琉璃碗大小的,又有無數小巧的,或五色斑斕,或渾金色的、或翠青色的、或渾黑色的、或赤紅色的,皆飄飄颺颺地在台上回旋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