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心意不投引娣抗顏 背水一搏密室劃策(2 / 3)

“是。”

“但他犯了國法。”

“我是他的人。”

“不!”雍正的語氣沉重得像是自己也負荷加深了,喑啞的嗓音帶著嘶嘎:“你是朝廷的人,不過分到他名下侍候而已。他是皇親貴胄,娶妻納妾都有製度的。”

“我是他的人。”引娣堅持道,“他在我心裏,我也在他心裏。皇上你留我,我抗不過你,可我的心不是你的。要不是怕拖累十四爺,我早就死了。比如我不吃不喝,皇上你擋得了我死?”

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引娣的話不慍不火,字字言語安詳,但口氣間斬釘截鐵毫不讓步,他們幾曾見過有人這樣跟皇帝說話?但雍正卻不生氣,隻是臉色看去更加憂鬱蒼白,許久才道:“你有這樣的心麼?啊……朕賞識這樣的人……但你必須活著,你死了,朕就下旨處死老十四!”他覺得頭很暈,惶惑地又看了一眼引娣,無言轉身出去了……

雍正坐在允祥的鹿皮椅子裏,良久,才意馬心猿地說道:“老十三說什麼?哦……難道朕不想兄弟同心麼?就因為他們都不是‘等閑之輩’,朕才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啊!大家當年奪嫡逐鹿紅了眼,聖祖爺選我這個沒心當皇帝的當了皇帝,他們心裏這口氣消不下來呀。連隆科多也不明不白地上了他們的賊船,年羹堯都躍躍欲試想造亂——如今又弄什麼‘整頓旗務’,這麼鍥而不舍,朕一味給他們念佛經,成麼?”他的手指有些發抖,從懷裏取出一包藥,燈下打開了,卻是香灰一樣的散劑。李衛忙從銀瓶裏傾出一杯水親自端了站在旁邊侍候,雍正苦笑著搖搖頭,攢眉說道:“別的太醫都不中用,賀孟頫的藥稍好些,又苦不堪言……”說著將藥抖抖地倒進口,接過李衛遞過的水連衝幾口才咽盡了,撮著嘴唇又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衡臣和李衛不要當啞子,言者無罪嘛。”

“皇上說的那些,老奴才都是親眼目擊。”張廷玉幹咳一聲,捋了捋蒼白稀疏的胡子說道,“閑下來替皇上想,皇上也真難為。李世民曾說過‘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眾。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諂諛,或以奸詐,或以嗜欲,輻輳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從皇上當皇子辦差時到現在,不是一直在受攻麼?奴才以為,人主權柄不旁落,人臣所謂‘勇力’也就難以動其心;人主聰察警惕,‘辯口’、‘諂諛’、‘奸詐’也難施其伎。唯有‘嗜欲’是天性中自帶的,不在‘克己’上用力,就難免墮入小人迎合之術中去。”

雍正一邊聽,含笑點頭道:“衡臣說的是,但朕有什麼‘嗜欲’,不妨明言。”允祥和李衛滿以為張廷玉要說引娣的事勸雍正遠色,不料張廷玉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奶子,說道:“主上的嗜欲在於‘急於事功’。下頭吃準了這一條,就來投主子所好。藩庫虧空是幾十年積下來的,主上限令三年完庫,先是一個湖廣,虛報虧空補完,李紱一本奏上,幾名方麵大員罷職;山西諾敏假冒邀功,田文鏡揭露兩名封疆大吏死於非命。他們固然是咎由自取,朝廷給的功令期限太嚴也是原因。主上已經幾次說‘不言祥瑞’,尚崇曠奏遵化鳳凰翔集,鄂爾泰奏貴州都勻石芝叢生都沒有發到邸報上。但據奴才看,私心以為主子還是盼著‘祥瑞’。鄂爾泰奏說古州一月之內七現‘卿雲’,十三爺跟前這個劉統勳當時就在大理。調來北京,奴才問他‘卿雲’是怎麼個樣子,劉統勳說興許他眼裏迷了沙子,他沒看見過‘卿雲’。浙江總督性桂奏說,湖州人王文隆家萬蠶同織一幅瑞繭,長五尺八,寬二尺三,明擺是假的嘛,還是宣布了。田文鏡奏報河南嘉禾瑞穀,一莖十五穗,皇上還表彰了。可河南該荒欠還是荒欠。奴才的意思不是說報祥瑞的都不好,奴才說的是主子心裏的‘嗜欲’往往就啟動下頭的投合。日子久了,就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他頓了一下,審慎地選擇著句子,又道,“至於別的嗜欲……奴才是眼看著主子從小到大的,實在是不好酒也不貪色。外頭傳言什麼喬引娣的事,奴才不敢信,也不願信,但奴才也有一言,天子無私事,天子的‘私事’也和國事相連,說白了就是個國與家難分。是是非非,既然言者無罪,奴才也就放膽了。”

張廷玉說完,無聲舒緩了一口氣,李衛在旁不禁暗自佩服:這個張廷玉不動聲色緩緩入題,把引娣這件最令雍正吃心的“小事”化入一大堆國事中奏諫,確比那種好色誤國的直諫容易接受得多,難怪三十年榮寵不衰,真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李衛一邊思量,一邊說道:“張廷玉前頭說的那些,奴才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奴才自幼就在主子跟前侍候,又在下頭做了這麼多年的官,情弊也還知道些。官場這個‘揣摩’二字,真是無藥可醫。你獻四個穗的穀子,我就找得出二十四個穗的。那是光有個樣兒——稗穀!——哄得主子高興,不定就能升官,至不濟也不會為這事兒罷了官,所以虛報虧空追索的事奴才也有過的。隻不過哄弄朝廷的事奴才有過,密折子裏頭跟主子還得說實話。所以我心裏覺得皇上的家事和國事還不全是一回事兒。聽了衡臣老先生議論,奴才覺得原先是想左了。密折奏事連有的親王都沒這福分,可見是皇上為國家之事廣大耳目所特設的,與明折是一反一正的一回事。比如八爺,那年我把他門前的照壁都偷賣了,也沒為這個和主子犯生分。但國家大政,八爺從在下頭使絆子點邪火踢倒油瓶兒不扶,遇事總盼著朝廷處置壞了——譬如一家子出這個子弟,也真得提防著點。可他們又是皇上的骨肉,葫蘆提辦了,又容易招惹小人嚼舌頭。唉,說起來也真是個難。奴才識字兒少,就看那戲上,都說是女人禍國,其實哪一朝哪一代都是男人當家,朝廷不聽她的,她扳著手替皇帝寫聖旨麼?就算喬引娣的事是真的吧,一者是十四爺,我看犯不著為個丫頭和皇上別扭。皇上也未必真的就愛她!審諾敏一案我的主審,天天見喬引娣,塌肩膀兒水蛇腰,四寸長個大腳片子,有什麼看頭?”他心裏清明,口裏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明知自己“不識字”皇帝有擔待,故意說得語無倫次,一句也不直說,卻句句含著勸雍正顧及大局放掉喬引娣。說得允祥和張廷玉都是一笑,又忙斂住。

“你們繞彎彎兒,說的什麼朕一清二楚。”雍正想到見引娣的情形,心裏一陣痛楚,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額頭,說道,“允禵咆哮先帝靈堂,不遵太後教令,不守法不敬上,他是有罪之人,可他又是朕的兄弟。依著官說,為他更換身邊侍候人是規矩;依著私說,朕也不願他過分傷情。即這麼說,朕體貼你們這片心。允祥可寫信告訴他,在那裏守陵也使得,回京做事也可,三年之內自省改過,還是朕的好兄弟,萬事都可商量。他要是一味往什麼‘黨’裏鑽,也就不可救藥了。”說罷便站起身,李衛等人也忙起身,因外頭雪大,李衛檢著燒紅了的炭給雍正裝了手爐,幾個人簇擁著雍正冒雪直送到清梵寺山門外,看著他登輿而去才返回來,恰聽寺中曉鍾撞響——已是子夜時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