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他甚至有點喜歡我,這也使我大為驚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為我是一個尚未完全成熟的人,他對我的憐憫是不是出於一個強者對於一個弱者通常有的那種本能的感情,他是不是也把我當成了一個這樣的弱者……盡管如此,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偷我,而且我相信,他偷我東西的時候,也一定很可憐我。“哎,你這個人呀!”當他伸手摸我東西的時候,很可能在這樣想,“瞧你這個人,連自己的東西都看管不住!”不過,他似乎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喜歡我。有一次,他無意中親口對我說:“您這個人心眼兒太好了!您竟這麼老實,老實得簡直叫人可憐。不過,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請您不要見怪,”他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這可是我的心裏話啊!”

生活中往往有這樣一種人,在發生某種激烈的群眾運動或急劇變革的時候,他們往往突然嶄露頭角,並躍居於顯要地位,從而立即使自己的作用得以充分發揮。他們不是一些隻說不幹的空談家,但他們也不能成為事業的倡導者和主要領袖;然而他們卻是事業的主要完成者和開拓者。他們並不大肆喧嚷便立即開始行動,但他們卻是第一批逾越主要障礙的人,他們毫不猶豫、無所畏懼地上刀山入火海,——大家都盲目地跟在他們後麵往前衝,一直衝到最後一道壁壘,他們通常就在那兒拋頭顱灑熱血。我不相信彼得羅夫會有善終,他會在頃刻之間突然結束掉一切的;如果說他直到現在還沒有被毀滅掉,那隻是因為時候未到。不過,誰曉得呢?也許他會毫無目的地漂泊終生,直至白發蒼蒼,最後壽終正寢。不過,我覺得還是米—茨基說得對:他是全獄囚犯中最果敢的一個。

第八章 果敢的人們。盧奇卡

談論果敢的人們是不容易的,在監獄裏,也象其他地方一樣,這種人相當少。從外表上看,你也許會覺得他是一個可怕的人,要是再聯想起別人對他的議論,你甚至還會躲避他呢。起初,一種出於本能的感情使我盡量躲著這些人。後來,我在許多方麵改變了自己的看法,甚至對最可怕的殺人凶手也是如此。有的人盡管沒有殺過人,但卻比另一個因六次殺人而被捕入獄的人更為可怕。有些罪行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在犯罪動機中有許多奇怪的因素。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老百姓中間有些凶殺案發生的原因是非常離奇的。比方說,常常有這樣的殺人凶手:這個人安詳而溫順地過著日子,忍受著痛苦的命運。譬如說,他是一個莊稼漢,是一個仆人,是一個小市民或者兵士。突然間,他身上有什麼東西折斷了,他不能忍受了,便捅了他的敵人和壓迫者一刀。於是奇怪的事情開始了:這個人在一段時間裏突然變得無法無天起來。他殺的第一個人是那個壓迫他的人,他的敵人,這雖然也是犯罪,但還是可以理解的,也是不無理由的;可是後來他殺的己經不是敵人,而是遇著誰就殺誰,以殺人來取樂,或者為了一句粗野的話,為了有誰看了他一眼,為了湊夠整數,有時隻是出於這樣一種心理:“滾開,別擋我的路,讓我過去!”他仿佛是喝醉了酒,仿佛是處於神誌昏迷狀態。仿佛一旦逾越了那條不可逾越的界限,他就開始沾沾自喜地認為,對於他再沒有任何東西是神聖的了;他仿佛急於一下子擺脫一切法律和權力的約束,盡情享受不受任何束縛和限製的自由,充分欣賞連他自己也不能不感覺到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情緒。他也知道,一種可怕的懲罰正在等待著他。這一切也許恰似這樣一種感覺:一個人正從高塔上望著他腳下的深淵,以便最後一頭栽下去:一切都趕快結束吧!甚至有一些極其溫順而且從不引人注意的人也這麼幹。他們中間有些人甚至在這種昏迷狀態中炫耀自己。這種人過去越是受壓抑,現在就越是渴望耀武揚威,渴望使人感到恐怖。他以別人的恐怖為樂,他喜歡激起別人的反感。他擺出一種不顧死活的樣子,而這種“不顧死活的人”有時竟急不可待地盼望著受懲罰,盼望著被幹掉,因為到最後連他自己也難以忍受那種偽裝的不顧死活的樣子了。有趣的是,這種情緒,這種裝腔作勢的態度,往往一直持續到受刑的時候,然後就象被一刀切斷了:仿佛這期限是規定好了的,仿佛是事先就規定出來的。於是這個人便突然屈服了,他驚恐不安,軟得象一塊破布。在刑場上他痛哭流涕,請求人們饒恕他。他被關進了監獄,人們一看,原來他是一個流著口涎和鼻涕的家夥,甚至受到壓製也不敢反抗,因而令人不禁感到詫異:“難道他就是那個殺過五、六個人的家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