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呂後弄權,漢室幾危……
難道呂雉是十惡不赦之人?或許在那些男人看來是這樣,可是作為女人沒必要這麼看。秦始皇吞並六國一統天下,自稱為天子,卻沒立皇後——在他看來天子是至高無上的,世間不能有任何人可以與他同等地位,哪怕隻是深居宮中、僅名義上母儀天下的女人。扶蘇、胡亥大名鼎鼎,可他們母親是誰史書都沒記載,這就是那個時代女人的命運。呂雉是世上第一個皇後,她的尊貴不僅因為嫁給劉邦,更多是因為她所經曆的磨難。當她在項羽手裏當人質之時,那位光耀千古的漢高祖正把親生兒女拋下車,忙著自己逃命。是她含辛茹苦在楚國一邊當俘虜一邊伺候公爹,維係著劉邦那點兒可悲的孝道;是她誅殺韓信,替劉邦背上殘害功臣的罵名。她的功勞和所受的苦決定了她的皇後地位,從此才有這麼個位子世代傳承。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果沒有這個飽受唾罵的奇女子,恐怕世上不會有皇後,世間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及現在好過。那些自詡讀聖賢書的士大夫可以批判呂雉,身為女子的文德皇後何必人雲亦雲?《女則》啊《女則》,名為女子之則,其實是替男子而書,是世間男子強加女人的法則。這種書不讀也罷!
媚娘一次次把它丟開,又一次次重新拾起——因為沒有選擇,能看的書沒有選擇,她的生活也沒有選擇。
除了讀書便是反反複複臨摹《蘭亭序》,一年多的時間裏她臨寫的作品已有厚厚一遝,這還多虧表姐燕妃的幫助——才人房裏配備的東西很少,一切都按森嚴的品階製度定時定量,就憑尚宮局分給她的那點兒紙根本不夠,每個月燕妃都派宦官把自己宮裏的紙給她送來。
氣定神閑,心無旁騖,援筆則張,落毫須弛,媚娘自豪於自己的筆體越來越像王羲之。可這又有什麼用呢?她不是褚遂良,不是屹立於朝堂的大臣,她隻是皇帝操勞國事之餘的玩物,不想玩就收起來,收起來日久也就忘了。
一帖臨罷媚娘住筆,每逢這時碧兒則會輕輕捧起墨跡未幹的紙,小心翼翼搭到廊下晾著,朱兒隨後奉上一盞清茶。但是今日不同,倆貼身宮女一早就不見蹤影。
“阿朱……阿碧……”媚娘頗有些不耐煩——她始終難以釋懷兩個宮婢深更半夜議論自己的那些話。
連喚兩聲,才見朱兒倉促地捧著一盞茶走進來:“才人,請。”
媚娘板起麵孔:“大清早便偷懶,小心你的皮肉!”反正閑著也閑著,發作宮女也是解悶。
阿朱始終不明白自己何處得罪了主子,媚娘對她們的態度與洛陽時大相徑庭,整日冷言冷語;見她又有慍色,怵怵忐忐回道:“小的不敢偷懶。”
“不敢偷懶?”媚娘白了她一眼,又想起她議論自己的話,反唇道,“你是覺得我不受寵,沒人為我撐腰,還是嫌我平日不給你們賞賜?”
“不敢不敢,”阿朱連連搖頭,“啟稟才人,阿碧病了,我怎麼喚她都喚不起。我一人忙不來,才遲了……”
“哦?”媚娘細打量——朱兒果真氣色大異,衣裙不整神色焦急,兩隻杏眼凹陷,似乎很疲憊,想必昨晚伺候碧兒一夜。
“怎不早說?我去看看。”
主子恩寵,奴才風光,似媚娘這等帝王遺忘的嬪妃,宮女則更加落魄,二婢居住的廂房裏除了兩人的臥具衣物幾乎沒別的物什。阿碧蜷縮在粗布臥榻上,蓋著薄薄的被子,披頭散發臉色蒼白,一副昏睡的樣子。媚娘輕輕呼喚,碧兒隻是輕輕哼了一聲,眼皮微微顫動,似乎努力掙紮,想回應主人的呼喚,卻終究沒能睜開眼。媚娘在碧兒額頭上摸了摸,隻覺觸手發燙,連其呼出的氣息都有些灼手。
“怎會這樣?”媚娘也有些慌張。
“她前幾天就有些不適,不敢跟您說,忍了些日子,昨天又受了點兒涼,哼哼喲喲一夜,今早就……就叫不醒了……”朱兒話未說完已淚水盈盈。
媚娘連忙起身:“雲仙,快去奚官局尋醫官來。”奚官局是負責宮女醫藥治病乃至死後喪葬的。
哪知朱兒聞聽此言,竟直挺挺跪倒在地:“不可啊!才人莫驚動奚官局。”
“病成這樣豈能不醫?”
朱兒抱住她大腿,哭道:“才人有所不知,宮女若得重病便不能侍奉貴人,要住到奚官局病坊。那裏皆氣息奄奄之人,治病的宦官皆庸碌之輩胡亂用藥,非親非故的,哪管我們死活?阿碧住過去,隻怕這條命就沒啦!您是念佛之人,發發善心。常言道‘有病不治,常得中醫’,容我和雲仙用心伺候著,或可痊愈。”
媚娘心頭一震——她自小無病無災身體強健,入宮多年從沒鬧過病,全然不曉奚官局內情。聽朱兒一言不禁毛骨悚然,難道宮女病重竟是這般淒慘?
朱兒磕頭如搗米:“求求才人,別把她送走……別……”
“好了好了,我不送便是。”媚娘即便鐵石心腸也軟了,忙將朱兒攙起。送往奚官局固然死路一條,但碧兒病情嚴重,若不加醫治實難挽回,媚娘思慮半晌才有主意,快步回到正室,取過紙筆便寫:
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僤君,今有一瘧鬼小兒罵僤君作黑麵奴,若當不信,看文書急急如令……
朱兒雖不識幾個字,卻也猜到她寫的是什麼,大驚失色:“才人不可,這是犯忌諱的事。”書符祛病乃民間常用之法,可皇家頗為忌諱,宮禁中不得皇帝準許私自書符念咒皆視為“厭勝之術”,有謀害尊者之嫌,比附大不敬罪,在十惡不赦之列,必遭重罰。媚娘的母親崇佛,同時多少也有些信道,媚娘受其熏染,又讀過不少書,自然記得這些祛病符咒。
“別怕。我是為救人才行此下策,快快燒了,莫要聲張。”
朱兒與碧兒自入宮就在一起,堪比親生手足,見媚娘肯為她們冒這麼大風險,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哆哆嗦嗦接過符咒,忙在炭盆裏點燃,主奴二人雙雙跪地祈禱,求神佛保佑。但這等辦法怎治得好病?半日工夫碧兒沉屙愈厲,媚娘見她氣息越來越微弱,也很焦急:“這終究不是辦法,難道就沒有可靠的良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