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密麻麻跪了一地人,若真個不允,豈不是要坐實了對申北鬥的那份心?
悠悠眾口難堵,傳進後宮,太後那一關能是好過的?
寶慶帝咬著牙把胳膊抬了好幾次,似是掛著千斤巨石,每每一過腰際,再看看申北鬥那張白淨的臉,又縮了回去,任底下哀嚎了盞茶功夫,寶慶帝還是冷眼觀瞧,看著看著,申北鬥忽然抬了頭,寶慶帝呆了一下,他分明看到了申北鬥眼中若隱若現的淚。
寶慶帝不作二想,立即抬臂壓聲,大殿之上倏然間蕩漾起尷尬的沉默。
“皇上,臣多年盡忠,升官發財本就不是臣心中所願,臣心中隻有一個心願,為此肝腦塗地在所不惜,若皇上不能允,就放了臣去吧——”申北鬥說罷,磕了三個響頭,搖搖晃晃站起來,望定寶慶帝,一時無話。
寶慶帝心中一酸,這一望令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申北鬥時的場麵,他那麼消瘦,一顰一笑卻神采奕奕,玩世不恭。這些年在朝裏,總以為能留住他呢,卻不知自己看不煩,被看的那位卻煩了。
瘦臉,長眉,半眯眼,薄唇,還有……黑眼眶,未必以後都能看得到。
這世上,最難留的,怕是隻有心了。
“申愛卿……”寶慶帝頗感寂寥地道:“朕封你為按察使,前往……豫州……督查治水一事……五地匪寇甚多,特使萬騎護送……望卿早去早回……”
“謝皇上——”申北鬥莊重地跪了下去,行大禮。寶慶帝心中淒苦,想著分別在即,不由分外用心地端詳著那張側臉,忽然之間,那薄唇揚了揚,寶慶帝側著頭聚精打量……這是在笑吧?申北鬥分明就沒有掩飾住自己的心情!或者是他壓根就沒想掩飾!
寶慶帝霍然站起,手裏牢牢抓著數珠,恨不得是握著一把鋼砂,盡數地砸申北鬥頭上。六王偷偷一打眼瞧著寶慶帝的臉,像雨後陽光似的變著色,最後黑下去,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氣,戰戰兢兢地道:“皇上——”
“散朝!”寶慶帝恨意滿腔地道,臨走還把數珠摔在了桌上,碰到了琉璃盞,清脆一聲響,令滿朝文武的右眼皮子生生得跳了三下。
申北鬥抬腰起身,拉著工部尚書的手,誠摯地道:“尚書大人,你可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工部尚書一愣,就見六王橫眉豎眼地走過來,像馬打響鼻似的重重一哼,拂袖離去了。工部尚書望著六王的背影和熱情洋溢的申北鬥,宛如吃了蒼蠅一般不得勁,直到十年後,工部尚書去世前的那一刻才盯著帳子頂大喊:“申賊誤我啊!”
整整十年,工部尚書在這個職位上三上三下,隻降不升。
是夜,申北鬥倚南鬥憑欄遠眺,喃喃自語道:“十年蟄伏,隻為一朝。你會跟著來麼?”
身邊人未曾說話,隻是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共數星輝。
君子協議,終其一生不改。
☆、第六章
昔日豫州,處長江之濱,牆高城深,往來商賈絡繹不絕。
現在,它破敗了,街巷雖然未改舊顏,但顯得死氣沉沉,幾任知府死在任上,無人管製,加上鬼怪事件頻發,百姓人心惶惶,過著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家家房頂上荒草淒淒,這還沒入夜就連個人影都難瞧見了。
隻是今日這個傍晚不同。
雖是盛夏,但山中寒氣甚重,徐鄉紳站在達西寺門前的空地上不斷冒冷汗,偶有驚鳥振翅掠過帶起刺耳鳴叫聲傳入耳中來,徐鄉紳便不由哆嗦了一下,山風刮過,汗濕的衣服黏在後背上,癢也倒罷了,倒像是被暗處的某個人注視著,如針刺一般,引得一陣陣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