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八
有一天，直坐到夜半時分，
他獨自沉浸於一種幻想；
頭頂是一片黑暗的天庭，
雖有一彎新月，卻淡淡無光，
隻有抖抖索索的一絲微明
鋪撒在一片綠色的山岡上，
一叢叢樹影兒搖搖晃晃，
如同鬼魂，籠罩著屋頂，
那是切爾克斯人可憐的土房。
土房中已經亮起了燈光，
一盞銅製的神燈發出紅色光芒，
把高大的柵欄隱隱照明……
萬物都已入睡：河山與鬆林。
十九
然而是誰在暗夜中一閃而過？
穿過矮樹叢的是誰的輕捷的身影？
愈走愈近了，一聲聲宛如輕波，
近了……更近了……夢一般的腳步聲
已經跨過了那條溝壕……
忽然間，他在自己麵前看到：
微微含笑，默默無言，情深意柔，
一個年輕的切爾克斯姑娘站在麵前！
她用一隻充滿關切的手
給他送來麵包和清涼的奶酒，
她在他麵前兩膝微彎。
她的眼神中顯出心靈的激奮，
她心中仿佛六神無主。
俄羅斯俘虜接過食物，
對她作了個手勢，感謝她的恩情。
二十
久久地、久久地，似啞巴不能開言，
這位年輕的姑娘站在他的麵前。
而她的目光好像在說話：
“你別難過，可愛的囚徒；
你還沒有完全被人扼殺。”
接著，從她那年輕的胸脯
發出一聲短促、憂鬱的歎息；
然後，她便爬過高高的障壁，
踏著長滿青苔的小路回家。
遠處的密林忽然間隱沒了她，
她仿佛是個鬼魂，來自一座墳墓。
隻有姑娘頭上的那塊方巾，
仍在遠處映入他的眼睛，
於是，久久地、久久地我的俘虜
望著她的背影——目送著她消失。
他心想：這是什麼原因，
她，會對我所遭遇的不幸
如此地憐惜，關懷備至——
這一夜他不曾合上眼睛，
隻在黎明前才睡了一個時辰。
二十一
她常在夜半來到他的住處，
並且給他帶來一些食物；
而俘虜往往是一言不發，
也不去傾聽她悲傷的談話；
唉！他心中充滿激動，
對新的感受已經無動於衷；
他一點兒也不想做她的情人，
身為囚徒，遭遇這樣的命運，
在他鄉異地，哪有這樣快樂的心？
他不能把過去忘記幹淨……
他也想對她表示感激之情，
然而他可憐的心不能自已，
沉浸於這種無言的苦痛，
仿佛是陷身於五裏霧中，
這苦痛吞沒了他，他毫無反應能力！……
這苦痛，無論是喧鬧，或是寂靜，
都驚擾著他心靈的夢境。
二十二
他總是懷著憂愁的思想，
而在她那雙閃亮的眼睛裏，
他見到一個永遠可愛的形象。
聽到她那殷勤待人的話語，
他像聽到了早已熟悉的聲音……
兩隻手多麼想去抓住這幽靈；
他想起了一切——他呼喚她……
然而他忽又清醒。唉!不幸的人，
他如今遭到多麼可怕的命運；
他的生命已經不再開花。
他在熄滅、熄滅，他在凋萎，
如黎明時分美麗的花朵；
如青春的火焰，他正失去光輝，
盡管神壇上仍有輝煌的燈火！！！
二十三
他不理解她心中的希冀，
不理解她的幽怨，她的激情；
他並不以為，她來到這裏
僅僅是出於對他的憐憫，
因為見到了他所受的折磨；
他也不以為，會有愛情
在齧食她的血液和她的心；
他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困惑……
············
這天夜晚，他在等她再來……
這命中注定的夜晚已經降臨；
我的俘虜趕走睡夢，睜大眼睛，
獨自躺在這洞穴中等待。
二十四
時而一陣冷風從林中刮起，
在暗夜中使樹木東擺西搖，
仿佛貓頭鷹夜半的悲泣，
仿佛是野獸在尖聲地嗥叫。
細雨透過樹冠滴滴滲落；
遠處的雲層中有雷聲滾過；
一條條電火閃閃發光，
把黝暗的山洞一次次照亮，
我可憐的俘虜正躺在那裏，
他全身濕透，不停地顫栗……
············
雷雨逐漸止息，不再猖狂；
隻有水珠兒從樹上撒下；
不知何處，隻聽得嘩嘩啦啦，
山間渾濁的溪水匆匆奔過，
落進捷列克河，濺起水沫。
漆黑的山野上沒有切爾克斯人……
這時漫天的烏雲已經消散，
星星已經在天邊閃現；
不一會兒，月亮也露出它的身影。
二十五
一輪金色明月已經露麵，
在薄薄的雲層中輕輕飄移；
頭頂的天空清澈如同玻璃，
月兒在蔚藍的蒼穹中遊玩。
穩穩地挪動著它光輝的球體，
山岡、草地、河水、叢林，
都被一層銀色的霧靄蒙上。
然而，那是誰，腳步那樣哀傷，
獨自踏過山間的小徑？
她……手拿銼刀和匕首；
她為什麼要帶上這利刃？
難道她是前去衝鋒陷陣!
難道她是在投入秘密的戰鬥!……
啊，不是!她胸中充滿激動，
萬般愁緒在心頭奔湧，
她已經走近了那座山洞；
他聽見了他所熟悉的話音；
俘虜猛醒過來如同一場大夢，
於是，在山洞的深處，他們兩人
坐了下來……很久很久，他倆都沒勇氣
開口說出那第一句話語……
忽然，一步、一步，這姑娘
歎息一聲，走到他麵前；
握住他的手，熱情奔放，
開始憂傷地訴說衷腸，
她柔情似水，心神煩亂。
二十六
“啊，俄羅斯人！俄羅斯人！你怎麼啦！
為什麼你滿臉愁容，不說一句話，
這樣地悲傷、冷漠，默默無言，
麵對我的絕望的呼喚……
你在人世間還有一個朋友——
你並沒有把一切全都失落……
我願意，把我空閑的時候
都用來陪伴你。可是你卻說
你愛的，俄羅斯人喲，是另一個人。
她的影子緊緊跟在我的身後，
為此，我日日夜夜把淚流，
這就是我傷心的原因!……
忘掉她吧，我時刻準備著，
海角天涯，都隨你前去!
忘掉她吧，我求你愛我，
我是你永不變心的伴侶……”
然而俘虜不能把自己的心
向她敞開，他陷於深深的傷悲，
這位黑眼睛姑娘的淚水，
並不能觸動他的靈魂……
“好吧，俄羅斯人，我來救你！
隻是請先告訴我：我是去死或者是生?！！
請告訴我，是該把希望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