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反對者並未停止他們的動作,先後有兩禦史董孰逸和黃慶基彈劾蘇軾,二人責難的核心是,蘇軾舉薦大量的同鄉和親戚為官,試圖扶植個人勢力。另有一些理由,都是諸如法外刺配一類瑣碎細屑的事情。
總結起來,蘇軾所受的陷害手段,無非是兩類:一類是在他的文字裏麵做文章,說他譏訕朝政;一類是攻擊其人的作為,說其結黨營私。
董黃二人攻擊蘇軾的手段概莫能外,毫無新意。隻是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未能扳倒蘇軾,兩人卻被外放。
這一場政治風波,算是小風小浪,對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蘇軾而言,並未形成傷害,但不久後兩個女人的死亡,卻帶給他巨大的傷痛。
夫人王閏之於元祐八年(1093)八月初一,病逝於京師的家中,年僅四十六歲。這個女人,於蘇軾的一生,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蘇軾半生為官,崎嶇坎坷,在他政治生涯的低穀,王閏之相從相隨,從無半點怨言,她一生謹守婦道,陪丈夫曆經風雨,為丈夫支撐著整個家庭。蘇軾於他,初是偶像,後是丈夫,然後才是生命的全部。
即便後來蘇軾還朝,蘇家成為顯貴之家,王閏之仍舊不改勤儉持家的態度,固守著農村婦女樸實的本性。對堂姐王弗所生之子蘇邁,她亦視同己出,多予關照,“三子如一,愛出於天”。
這個勤儉持家的女人,這個相夫教子的女人,這個時時如家中頂梁柱的女人,在尚未享受太多的榮華富貴,還未來得及安心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突然告別這個世界,怎能不令蘇軾痛徹心扉!
蘇軾一直尋找時機,離開政治舞台,與老妻一起,回歸蜀地的故鄉,過恬淡的農夫生活,現在老妻離世,隻留他一個人孤單地存活在世間。即便回到故鄉,擁有一片田地,可沒有了夫人這個得力助手,他該如何麵對?
夫人的音容笑貌,總在眼前晃動,閉上眼睛,腦海中閃現的,亦全是夫人的模樣,他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未來的日子。
王夫人是虔誠的佛教徒,臨終前留下遺言,要將她僅有的一點積蓄,請畫師繪製佛像,表達她對佛的敬仰。後來,由蘇軾的好友當代人物畫大師李公麟執筆,畫了釋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像,供奉京師,蘇軾親撰《釋迦文佛頌》,以此作為對亡妻最好的懷念。
尚未從喪妻的苦痛中緩過勁兒來的蘇軾,在一個月零兩天之後,接到另一個不幸的消息,宣仁太後病逝。宣仁太後於蘇軾,有知遇之恩,她曾排除各種阻礙,起用蘇軾,對其深信不疑,多予機會。宣仁太後之死,他當然十分傷感。
宣仁太後離世,哲宗親政,政局更顯得十分微妙而多變。
先前,在強勢的宣仁太後把持下,朝堂尚算安穩。如今,太後的去世,意味著新黨的機會來到,先前失勢的章惇蔡確們早已蠢蠢欲動,密謀複出,趁此混亂機會抓緊攪局;而對元祐朝臣向來反感的哲宗,則在親政的第二天,召內侍劉瑗等十人複職。劉瑗是個宦官,與呂惠卿等人交好,關係密切。
這一明顯的信號,令元祐朝臣人人自危,他們普遍預感到,一場暴風雨正呼之欲來。
元祐更化以來,太皇太後垂簾聽政,傾盡全力,護佑著風雨飄搖的大宋王朝,雖然病入膏肓的趙氏統治已呈現破敗之相,但經一番努力,內部尚算平安,外部基本平和,北線西線均無戰事。宣仁太後為人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忍辱負重,顧全大局。
她的逝世,於當下的政局,乃是一巨大損失。
範祖禹蘇軾蘇轍等大臣出奏以對,肯請皇帝以天下為重,極論宦官小人不可使用的道理,如果聽信此班人物專權,國家則將有覆亡的危險。剛剛親政的哲宗,哪裏聽得進去,這些大臣的奏對,隻能更加激發出他對這班舊臣的仇恨,在他看來,這些手握大權的重臣不除,他身為皇帝的權威性將會大打折扣。
宣仁太後去世前,曾召呂大防等一班大臣進見,老人家對於未來的政局,有相當明晰的預判,她告訴這幾位大臣:“老身病勢有加,與公等必不相見,公等宜及早求退,令官家(指哲宗)別用一番人。”
朝中形勢如此,更增強了蘇軾離開朝廷的決心,他接連上書請辭。宣仁太後逝世的九月,朝廷有了新安排,任命他知定州軍州事,而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美差;於小皇帝而言,這敢於犯顏直諫的老師,是他執政的障礙之一,他的離去,也省卻自己一番腦筋。這幫元祐舊臣,個個都是不好惹的主兒,離開朝廷於自己行使權力更為有利。
命運,將他又一次擲往一個新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