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人眼裏,事務所是一個實驗室,在當事人是一個過路的地方,在職員是一個教室:他們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滿是油垢的家具,從一個又一個的代理人手裏鄭重其事的傳下來,某些事務所甚至還有古老的字紙簍,切羊皮紙條的模子,和從沙特萊衙門出來的公文夾;這衙門在前朝的司法機構中等於今日的初級法院。所以這個塵埃遍地,光線不足的事務所,跟別的事務所一樣,在當事人看來頗有些不可向邇的成分,使它成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
固然,魔窟還不限於此:潮濕的祭衣室是把人們的禱告當作油鹽醬醋一般秤斤掂兩,計算價錢的;賣舊貨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鋪子,是令人看到燈紅酒綠,歌衫舞袖的下場,使人生的迷夢為之驚醒的。要沒有這兩種富有詩意的醜地方,法律事務所便是最可怖的社會工場了。
但賭場,法院,娼寮,獎券發行所,全是汙穢淩亂,不堪入目的。為什麼?也許因為在這等場所,內心的活劇使一個人不在乎演劇的道具;大思想家與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別樸素,也不外乎這個原因。
“我的刀子在哪兒?”
“我吃早飯呢!”
“該死!狀子上怎麼能放肉包子!”
“諸位,別鬧啊!”
大家這樣同時叫嚷的當口,年老的當事人進了事務所,正在關門。可憐蟲戰戰兢兢,動作很不自然。他想對眾人笑臉相迎,但在六個漠不關心的職員臉上找不到一點兒善意的表示,他麵部的肌肉也就跟著鬆了下來。大概他看人頗有經驗,所以很客氣的找跳溝的說話,希望這個當出氣筒的角色不至於粗聲大氣的對待他。
“先生,貴東家能不能接見我呢?”
狡猾的跳溝的再三用左手輕輕拍著耳朵,仿佛說:“我是聾子。”
“先生,你有什麼事啊?”高德夏一邊問一邊吞下一口麵包,那分量足夠做一顆兩公斤重的炮彈;他手裏晃著刀子,交叉著腿,把蹺在空中的一隻腳舉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黴蛋回答:“我到這兒來已經是第五次了,希望見一見但維爾先生。”
“可是為了什麼案子嗎?”
“是的,但我隻能告訴但維爾先生……”
“東家還睡著呢,倘若你有什麼難題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裏才正式辦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訴我們,我們同樣能替你解決……”
陌生人聽了聲色不動,隻怯生生的向四下裏瞅著,象一條狗溜進了別人家的廚房,惟恐挨打似的。由於職業關係,事務所的職員從來不怕竊賊,所以對這個穿卡列克的家夥並不懷疑,讓他在屋子裏東張西望。
他顯然是很累了,但辦公室裏找不到一張凳子好讓他休息一下。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顧站得不耐煩了,隻得嘰哩咕嚕的走掉,可是決沒辦法侵占代理人的時間。
他回答說:“先生,我已經向你聲明過了,我的事隻能跟但維爾先生談,我可以等他起床。”
布卡爾把賬結好了,聞到他的巧克力香,便從草墊子的椅上站起來走向壁爐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著那件卡列克,扮了個無法形容的鬼臉。大概他認為隨你怎麼擠,這當事人也擠不出一個銅子來的,便說了幾句斬釘截鐵的話,存心要打發一個壞主顧。
“先生,他們說的是實話。敝東家隻在夜裏辦公。倘若你案情嚴重,我勸你早上一點鍾再來罷。”
當事人發呆似的瞧著首席幫辦,一動不動的站了一會兒。
一般健訟的家夥因為遲疑不決或是胡思亂想,臉上往往變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務所的職員見得多了,便不再理會那老人,隻管吃他們的早點,和牲口吃草一樣的大聲咀嚼。
臨了,老人說道:“好罷,先生,我今天晚上再來。”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樣有那種固執脾氣,有心到那個時候來揭穿人家缺德的玩意兒。
一般可憐蟲是不能用言語來諷刺社會的,隻能以行動來暴露法院與慈善機關的偏枉不公,使它們顯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間的虛偽,他們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給上帝。
西蒙南沒等老頭兒關上門,就說:“喝!這不是吹牛嗎?”接著又道:“他的神氣象從墳墓裏爬出來的。”
“大概是一個向公家討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幫辦說。
“不,他從前一定是看門的,”高德夏說。
布卡爾嚷道:“誰敢說他不是個貴族呢?”
“我打賭他是門房出身,”高德夏回答,“隻有門房才會穿那種下袴七零八落,全是油跡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後跟都開了裂,灌著水,領帶下麵根本沒有襯衣,難道你們沒留意嗎?他這種人是睡在橋洞底下的。”
德羅什道:“他可能又是貴族,又當過看門的;那也有的是。”
布卡爾在眾人哄笑聲中說道:“我斷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個賣啤酒的,共和政府時代當過上校。”
高德夏回答:“我可以賭東道,他要是當過兵,大家想瞧什麼玩意兒就歸我請客。”
“好極了,”布卡爾說。
“喂,先生!先生!”西蒙南開著窗子叫起來。
“你幹什麼,西蒙南?”布卡爾問。
“我把他叫回來問問他到底是上校還是門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職員都哈哈大笑。老頭兒已經回頭上樓來了。
“咱們跟他說什麼好呢?”高德夏嚷道。
“讓我來對付罷,”布卡爾回答。
可憐人回進屋子,怯生生的低著眼睛,也許是怕過分貪饞的看著食物會露出自己的饑餓。
布卡爾和他說:“先生,能不能留個姓名,讓敝東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為止還沒開過口的於雷,急於要在眾人的刻薄話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陣亡的夏倍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