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羽惑(2 / 3)

“好酒量!痛快!”林霽月讚曰,“再來一杯!”

我也記不清那天晚上我到底喝了多少杯酒。其實驛館裏用來待客的都是酒味很淡的水果酒,一般不怎麼能醉人,好多酒徒不屑一顧地說這種酒“就和糖水差不多”。但我的年紀畢竟還小,即便是糖水,也足夠把我灌得暈頭轉向了。

不過我的體質還真不錯,雖然大醉,意識卻始終沒有迷糊。我還記得我和林霽月一起引吭高歌,把驛館外麵的野貓都嚇跑了;我還記得我握著林霽月白皙柔軟的小手,向她發誓我隻要度過了自己的成人禮就會馬上娶她;我還記得黃小路不斷勸林霽月“別再讓他喝了”,結果被林霽月狠狠揪住耳朵,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最後我終於成了一灘爛泥,被林霽月橫抱著送回到家裏,然後被翼安絮絮叨叨地送上了床。

“成天和這些人類混在一起,遲早變成瘋子!”翼安替我蓋上被子,搖著頭走出門去。

但我根本睡不著,酒精在我的體內跟隨著血液竄來竄去,讓我全身都處於某種興奮狀態。我需要發泄。就在這時候,我注意到,室內很亮堂,那是因為有明亮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

今天是滿月日,也是明月月力最強的時刻。

而我,已經滿七歲了,並且順利地在自己的第一個起飛日裏飛了起來。雲氏純血統的高貴血液讓我天生就擁有卓越的飛行能力,那一夜,我是所有成功起飛的七歲(也包括八歲和九歲,因為不是每個羽人都一定能在七歲那年就首飛成功的)孩子中飛得最高的,為此得到了領主、也就是我父親特別賞賜的一枚鷹翔胸針。那枚胸針後來我送給了羽清露,可惜並沒有換來她的一個笑臉。

今夜,我飛得比起飛日還要高。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幾乎是無所顧忌地展翅飛翔在扶風城的上空,隻覺得身下的一切都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但當我飛過樹立於城市中央的年木時,我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位於年木最高處的祭台——那上麵有一個人影!

這麼晚了,誰會爬到年木的頂端去玩呢?我正在疑惑,那個人影好像也看到我了,一轉身消失了。

我的酒意醒了一點兒,好奇心卻開始泛濫。於是我迅速降落到地麵上,藏身在一棵高大的樟樹後麵,悄悄窺視著。由於年木承擔了很重要的祭祀作用,所以外麵專門搭建了旋梯,直通向最高處的祭台。那個人影也應當從旋梯下來。

等了一會兒,終於有人下來了,借助著清亮的月光,我很容易就認出了那個人的臉——那是我的大哥雲彤!他穿著隻有在各種典禮上才穿的厚重的華麗長袍,手裏還握著一根象征領主地位的權杖——當然這隻是假的,是用木頭削成的——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憤恨。

我想了好一會兒,再聯想起之前大哥向叔叔詢問祭司到達的時間,終於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可憐的大哥!他看來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當這個領主了,居然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跑到年木頂上去演習,幻想自己已經接任了領主,正在對著年木下的萬千民眾致意呢。

我目送著大哥的背影漸漸遠去,心裏一陣不忍心,真是沒想到,大哥平時從來沒有表露過半點對領主之位的渴望,但其實內心深處卻那麼的在乎,那麼的急切。不過是多等半個月而已,他就已經著急到……

等等!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聯想。如果大哥真是對領主之位那麼渴求的話,會不會父親的死……

我哆哆嗦嗦地慢慢走回領主府,覺得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散發出寒意。

“照這麼說來,這種可能性還真的不能排除。”林霽月聽完我的猜想,麵色凝重地說。

我很苦惱:“如果我父親真的是被我的大哥害死的,我應該怎麼辦?和他翻臉嗎?還是為了家族的榮譽和城邦的榮譽,假裝不知道這件事?”

“如果你大哥真的能對你父親下手,就說明他是一個內心歹毒的人,”林霽月正色說道,“他日後繼任領主之位,也肯定是個壞領主,不會給城邦的人民帶來幸福的。更何況,他能下手加害你的父親,那他心裏也一定擔憂有人會加害他,說不定他會提前向你和你的二哥……”

林霽月的這一番展望聽得我渾身發毛,但這時候黃小路打斷了她:“喂,別老嚇唬孩子了,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領主是被雲彤害死的,你居然就連未來都勾勒出來了。”

林霽月撅起了嘴,不過並沒有反駁,黃小路轉向我:“你別太緊張了,我覺得事態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現在不過是你的哥哥跑到年木上模擬了一下即位典禮而已,不必自己嚇唬自己。”

他話鋒一轉:“不過麼,你的這兩位哥哥的確都有可疑之處,你是個孩子,不大容易被人注意,有空的話,多多留心他們的一舉一動,發現了什麼就來告訴我們。”

我連忙點頭,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主心骨。而我也更加確定了這一點,這個表麵看起來沉悶木訥、甚至有點懦弱的黃小路,卻是兩人當中真正拿主意的那個。

按照黃小路吩咐的,我開始很留意兩位哥哥的舉動。我的二哥雲晗倒是沒什麼異樣的,似乎也對即將到來的即位典禮絲毫也不傷心,還是照舊白天勤奮練習弓馬,夜裏就和他的朋友們鬼混,攪得扶風城裏的大小酒館不得安生。幸好這些酒館基本都是人類開設的,人類就是喜歡熱鬧,倒也問題不大。

而大哥也表麵如常,每天還要擠出更多的時間跟隨叔叔進行學習,為未來的領主生涯做好準備。但我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對年木頂端的祭台有一種近乎迷戀的情懷,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拿著那根木頭削成的權杖爬到祭台上去,俯瞰著他假象中的萬千子民。我把這一情況告訴了黃小路,黃小路給出了一個更加古怪的名詞:“變態。”

他給我解釋了什麼叫做變態,我仔細想想,覺得大哥還真符合這一定義。也就是說,他要麼是個殺害父親的大壞蛋,要麼是個精神不正常的家夥,看起來不管怎麼樣,扶風城日後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了。我們雲氏杜伊維安家族,守護杜伊霍城邦已經有千年曆史,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昏君,所謂“杜伊維安”,意思就是杜伊霍的靈魂。難道這偉大的靈魂會從我的大哥開始終結嗎?

這種想法讓我有些鬱鬱寡歡。雖然我隻有七歲,但任何一個羽族的貴族孩子,都會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起就不斷被灌輸榮譽的概念,我不希望我的家族榮譽蒙羞。可我無能為力,因為我隻有七歲。

所以我越來越喜歡呆在驛館裏,和我的兩位人類朋友在一起,少去想那些煩心事。我和林霽月很談得來,她也很樂意把她過去做殺手的經曆講給我聽,就好像是我在陪著她作那些回憶。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天羅不過是傳說中捏造出來的組織,沒想到它竟然是真實存在的,而我居然有機會去認識一個活生生的天羅。那些暗殺的故事的確扣人心弦,每次當林霽月講到她屈身於小小的屋簷角落裏,從縫隙裏看到暗殺對象從長街的另一頭慢慢走過來時,我就比她還緊張。

而黃小路則從來不願意談起他過去的經曆,每次我要他講點兒故事,他就隻會講他和林霽月一起去殤州,他和林霽月一起去越州,可事實上他們倆在一起搭檔也不過一年時間。

“以前呢?你加入天驅之前呢?那時候你做些什麼?”我不依不饒地追問。

“沒做什麼,”黃小路把頭側開,“我的生活很無聊的,就是讀讀書,玩玩遊……練練武,活了十八歲幾乎都沒出過遠門,比霽月差遠了。你還是聽她的故事吧。”

“你騙我,”我大聲說,“說謊的人都是這樣,說話時不敢看別人的眼睛。”

林霽月哼了一聲,似乎對此相當不屑。聽起來,她大概也從來沒有在黃小路那裏聽到過他過去的故事。我有點生氣了,對他說:“我走啦!”

我走出門去,黃小路也跟著追了過來。我裝作沒看到他,大踏步地向前走,但我的腿太短,無論如何不可能甩掉他,最後我歎了一口氣,停了下來。

黃小路來到我身前,蹲了下來,看著我的眼睛:“好吧,我告訴一點我的事兒,但你要發誓,你不能告訴霽月。”

“我以雲家的榮譽發誓!”我又高興起來。

我們在森林裏找到一棵大樹,靠著樹幹坐了下來。黃小路皺著眉頭,好像是在盤算著應當怎樣措辭,最後他開口對我說:“其實我不是屬於九州世界的人。”

我沒聽明白:“不屬於九州世界?那你是從哪兒來的,海外嗎?”

“也不是海外,比海外還要遠得多……”黃小路搔著頭皮,“該怎麼解釋呢?”

他左看右看,從地上撿起了兩片樹葉:“你看,我們如果把整個九州世界,包括三塊大陸和大陸之外的浩瀚海洋比作一片樹葉的話,我不屬於這片樹葉中的任何一個地方,而是來自……另外一片樹葉。”

這話還是不大好懂,但我已經勉強可以摸到一點方向了:“是不是就好像傳說中神仙的領地,和我們的大地永遠不會相交。”

黃小路想了想:“你大概可以這樣理解吧。”

“那你快講講,你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我興奮起來,“你不會是個天神吧?沒準我每年還祭拜過你呢。”

“抱歉,這個可不行,”黃小路搖了搖頭,“我不能跟你講那個世界的任何細節。而且我也不是什麼天神。”

“真沒勁。”我嘟噥著。

看著我失望的表情,他猶豫了一下:“好吧,我可以稍微告訴你一點,一點點。”

“那你倒是說啊!”我斜眼看著他。

“我來到這個九州世界,是為了某種體驗,或者說某種挑戰,”黃小路抬頭望著深邃的天空,仿佛他真是從天上來的一樣,“我要在這個世界完成某些事,來證明我自己,現在我加入天驅,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依舊似懂非懂,但說到體驗、挑戰什麼的,倒是大同小異:“是不是就好比……你和別人打了賭,一定要繞著扶風城飛一圈,飛不到一圈就算你輸?”

“是的,那是一個賭約,一個挺可怕的賭約,”黃小路長歎一聲,“我必須要完成它,不然的話,我最好的朋友就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他雖然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身上肩負的卻似乎比林霽月所擔負的更加沉重。作為他的朋友,我沒法在其他方麵幫助他,隻能希望他這一次來到扶風城能夠順利地完成任務,勸服我的大哥。當然,這得在他正式即位之後。現在整個扶風城都在等待,等待著那位來自多蘭斯城邦的大祭司大駕光臨。

一個下著小雨的清晨,多蘭斯城邦大祭司的馬車慢慢碾過泥濘的道路,進入了扶風城。這一路上的道路都不太好走,為了照顧他老邁的身體,馬車的速度不得不放得更慢,於是他花了足足二十五天才到達目的地,比預期的晚了十天。

叔叔雲競非帶著我們兄弟三人到城外迎接。這位名叫經千裏的大祭司比我想象中身子骨要硬朗一些,雖然這一段長途的旅程讓他顯得有些委頓。

“請祭司先休息三天,三天後再舉行典禮如何?”我的大哥建議說。在這種時刻,看來他也不好表現得太急切了,不過下一句話就充分體現出了他的擔心:“我想請祭司直接住在我家裏,以免再出現上次的意外。領主府的防衛肯定比驛館好多了。”

叔叔表示讚同:“我也有此意。這一次,可不能再出什麼岔子了。”

於是經千裏住進了我家。叔叔特地從城防多抽掉了五十名衛兵來加強領主府的防衛。而這三天裏,我也不被允許外出了,隻能每天無聊地坐在花園裏,想念著我的朋友。從小到大,我身邊圍繞著的同齡人都是一幫貴族小孩,個個臉上帶著虛偽的禮貌和冰冷的笑容,讓我從來都體會不到真正的友情。隻有當認識了黃小路和林霽月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和朋友在一起是那麼的快樂。

我有時候甚至想,幸好我隻是老三,幸好我不必去當那個該死的領主。看看父親累成什麼樣,看看大哥癲狂成什麼樣,這個領主之位真是個害人的東西。而二哥也不是很高興,為了準備儀式,他也被叔叔強令禁止出去尋歡作樂,尤其在這三天裏不許喝酒。對於無酒不歡的二哥來說,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不能喝酒,人生還有什麼樂趣?”他吹胡子瞪眼地抱怨說,“不如現在就把我一刀宰了算了。”

“一刀宰了?那倒是容易得很,”叔叔冷冰冰地說,“但在此之前,還是要先把即位典禮參加完,完畢之後隨便你想怎麼死,我不攔著你。”

我的叔叔雲競非是杜伊霍城邦的第一武士,有人說他甚至可能是寧州最好的武士,二哥雖然武勇,也不可能打得過他。所以二哥隻是狠狠瞪著他,直到自己眼睛發酸,才悻悻地離開。

“你長大之後可千萬不能這樣啊。”叔叔摸了摸我的頭頂,輕歎一聲。

這可真難說,雖然我倒是不好酒,我在心裏默默地回答著,開始想象自己成年後身邊天天美女圍繞的頹廢模樣。

三天時間很難熬,但畢竟還是熬過去了。即位典禮的前一夜,我早早就上了床,以免第二天犯困,但沒想到睡得太早也不好,兩個對時之後我醒了,並且再也睡不著了。

我爬起身來,吃了一個梨,決定到屋外走走。夜空中繁星滿天,火紅的鬱非、瑩白的亙白、純藍的印池、淡綠的密羅……天空星辰放射著七彩的光芒,令人沉醉。我禁不住要想,黃小路說他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在他的世界裏,夜空會是什麼樣呢?也像九州的星空那樣絢爛多姿嗎?

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之間,一聲慘叫從遠處傳來,打碎了夜的寂靜。聲音像是從多蘭斯城邦的祭司經千裏的客房那裏傳來的,而這個聲音聽起來……很像我的大哥雲彤!

我趕忙跑了過去,這一聲慘叫已經驚動了府裏的衛士們,他們也迅速地趕了過去。在客房門口,我見到了大哥,他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後腦上正在冒出鮮血,身邊的地上則扔著一根粗長的木棍。

我心裏一緊,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幸好叔叔也趕到了。他很鎮靜地俯下身,先探了探大哥的鼻息,再檢查了他後腦的傷勢,長出了一口氣:“沒有大礙,隻是皮肉傷。”

我也跟著鬆了口氣,但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大妙了。昏迷不醒的不隻是大哥,還有躺在客房床上的經千裏。他的身上並沒有任何明顯的外傷,但就是怎麼也喚不醒,我的叔叔仔細查找,最後在他的小腿上找到了一個細小的針孔。叔叔擠出傷處的血液,仔細聞了聞,臉上的表情很是氣惱。

“千日醉,”他宣布說,“他中了千日醉。”

千日醉。我聽說過這種毒藥,或者說確切些,迷藥。它不會對人體產生什麼大的損傷,卻能讓人長期陷入昏迷的狀態。當然了,所謂“千日”大概是有些誇張,但是劑量足夠的情況下,讓人昏迷個一兩個月卻還是不成問題的。

看上去,這個想要阻撓大哥即位的人,還真是執著啊,我想。叔叔顯然也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思,他的臉色很陰沉,目光中卻有著掩飾不住的怒火。

我們默默等待著醫生趕來——雖然這其實是徒勞的,千日醉並沒有適用的解藥——另一件意外發生了。幾名衛兵扭著一個五花大綁的蒙麵人,把他押到了叔叔麵前,領頭的衛兵向叔叔彙報說:“我們在附近巡邏,發現這個人鬼鬼祟祟的,就把他押過來了。這家夥武藝相當不錯,打傷了我們兩個人。”

叔叔走上前,一把扯掉了蒙麵人蒙在臉上的麵巾,二哥雲晗的臉就這樣暴露在火光之下。他囁嚅著說:“我可以解釋……我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我隻是想去廚房偷點酒。”

“偷酒?”叔叔的眉毛微微一豎,“你的大哥被人偷襲打昏了,我們千裏迢迢請來的祭司被千日醉弄到一個月內都不可能醒過來,而你碰巧蒙著臉出現在附近,隻是為了偷酒?”

“這裏本來就離廚房不遠嘛!”二哥抗辯說,“這不是我幹的!我真的隻是去偷酒!”

多麼拙劣的謊言啊,我在心裏不住地歎氣,換成我也能找出點更動聽的理由吧。

不久之後,大哥終於蘇醒了。他說,想到第二天就是即位典禮了,他有些緊張,始終睡不著覺,索性到院子裏閑逛一下。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個躲躲閃閃的人影,動作飛快地向著客房跑去,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腳步聲。他立刻警覺起來,追了過去。

“我看到那個人影來到客房外就消失了,於是趕上去查看,沒想到被他偷襲了,後腦勺被重重打了一下,所以昏了過去。”大哥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撫摸著被打腫的後腦勺,一邊倒吸著涼氣,可見疼得十分厲害。不過總算運氣不錯,看來他的頭腦還算清醒,我可是經常聽說頭部受重擊後變成傻子的傳說。

二哥先被押回了他自己的房間裏,叔叔派了十名衛兵,把他嚴密看管起來。他搜了二哥的全身,又搜了二哥的房間,沒有發現任何和千日醉有關的線索,而經千裏的房間裏也沒有找到二哥的腳印。

找不到證據,自然沒辦法定罪,但叔叔還是惡狠狠地下了命令,把二哥軟禁起來。在大哥即位之前,不許他出門半步。

可是大哥的即位典禮又一次不得不推遲了,因為唯一能主持儀式的老頭至少要睡上一個月才能醒。無論怎樣,至少這一天的典禮取消了,我又可以跑到驛館去找我的朋友們,向他們報告這條大新聞了。

“這證明了上一次大祭司的失蹤並不是巧合,”林霽月說,“的確有人想要阻止你大哥的即位典禮,否則絕不可能那麼湊巧,兩次都是在典禮前夕,兩次都是大祭司遭殃。”

“那你覺得,會是我二哥幹的嗎?”我問。

“至少他的嫌疑最大,”林霽月分析說,“首先他有動機,他看不起你的大哥,不希望由他來繼任領主之位,也許就是想要自己來取而代之;其次他恰好在犯罪時間出現在犯罪現場附近,這一點很難洗清。”

我也覺得林霽月說得有道理。論搗亂,論不識大體,我二哥都是數一數二的人才,幹出這些事兒來不足為奇。但黃小路一直在一旁不說話,眉頭緊鎖著,好像有他自己的思考。

“你又想到什麼了?”林霽月問。

“我覺得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黃小路說,“我恰恰傾向於認為這件事不是雲晗幹的。”

“為什麼?”我有些不解。

“因為你二哥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那他就實在是太笨了,”黃小路說,“如果他真的想要搶奪這個領主之位,你們不覺得他做的這兩起案子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嗎?”

“實際的意義?”我有些不太懂,但林霽月卻似乎抓住了黃小路的思維,她陷入沉思的時候總是不斷撲閃著那雙好看的大眼睛,讓我越看越是心動。

“你說的的確有道理,”林霽月說,“就好像我們天羅出手,要的都是取人性命,把一個人弄昏迷過去,有什麼用?具體到這次的事件,就算殺死一百個大祭司,又能有什麼用?”

我立即明白過來了。林霽月說得沒錯,如果二哥真的想要奪取領主之位,他應該對大哥下手才是。隻有殺死了大哥,他才真正具備了繼任領主的資格,否則的話,光是阻撓儀式,隻能是拖延時間而已。

“你們也發現了吧,還是我之前所說的,需要找到合理的動機,”黃小路說,“如果是你二哥想要奪取領主之位,他就得幹掉你大哥才行,對著兩個老祭司下手能有什麼用?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即便是這兩個老頭,也都並沒有被殺死。你們城邦自己的大祭司隻是被綁架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屍體;多蘭斯城邦的大祭司被千日醉弄昏了,也沒有生命危險。那個潛藏的罪犯到底想要幹什麼?”

“是啊,這麼聽起來,根本不像是爭權奪利了,反倒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林霽月說了半截,忽然住口不說,直直地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

“喂,你可不能胡亂懷疑我啊,”我喊了起來,“我隻有七歲,七歲而已,有那麼大本事綁架大祭司或者用毒針傷人?”

“正如我們之前懷疑你二哥時所說的,你不親自動手,完全可以指使他人嘛,”林霽月毫不鬆口,“我見過你的仆人翼安,一看就是有身手的人。而且,第二起案件發生的時候,你不也是最早出現在現場的人嗎?”

見鬼,翼安竟然也成為了我的汙點,真是讓人百口莫辯。翼安的確有功夫,事實上他曾經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大盜,後來被我父親抓住了。我父親看重他的一身武功,決定放他一條生路,翼安感激之下,選擇了在領主府裏做家仆,後來更成為了我的貼身仆人。沒想到,現在他反而成為我的罪證了。

“你這麼說真是太傷感情了……”我急得要哭,卻想不出該如何辯解,幸好黃小路堅決地擺了擺手。

“放心好了,不是我們的小朋友幹的,”黃小路說,“這件事並不是什麼惡作劇,背後隱藏著一些深意。”

“什麼樣的深意?”我和林霽月異口同聲地問。

“現在我還隻是有那麼一點模模糊糊的猜測,沒法具體說出來,”黃小路說,“再等等看吧,如果我沒有預計錯的話,接下來還會有新的事件發生。”

“烏鴉嘴!”林霽月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她的表情顯然已經相信了。

不隻是黃小路,我叔叔和其他的城邦貴族們也都認為還會有事發生。他們很緊張,關在一起足足商議了一整天,連晚餐都是直接送進議事廳吃的。到了天黑之後,他們終於商量出了結果,我的叔叔走出議事廳,宣布了如下的決定。

“即位典禮將在五天之後舉行,由本城第二祭司主持,一切儀式一律從簡,”他一邊說著,一邊提高了聲音,似乎是為了讓二哥也聽到,“如果在他身上再出什麼事,就取消掉所有的儀式,由我親自主持加冕!無論如何,五天之後,雲彤必須即位!”

這個決定想必是十分艱難的。“儀式從簡”這四個字從羽人的嘴裏說出來,就好比人類說他們從來不貪財好色,好比誇父說他們腦筋靈活性情和善,好比河絡說他們從此不再信奉真神,總之帶有點天崩地陷的效果。但是我叔叔真的那麼說了,而且是斬釘截鐵毫無任何回旋餘地。假如二祭司再出點什麼事,他就會親自上陣,略去一切的繁文縟節,把我大哥扶上領主的大位。

“我的叔叔可是城邦的第一武士,有誰想要用小動作對付他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對我的朋友們說,“這次他真的氣壞了,寧可壞了規矩,也絕對不再讓暗中使壞的那個人得逞了。我大哥也終於不必一次次地站在空蕩蕩的高處過幹癮啦。”

“但願能早點解決吧,”林霽月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實在有點等不及了,而我們的敵人,也同樣等不及了。”

我這才注意到,林霽月的衣袖被撕開了一個口子,而黃小路的左手手背包紮起來了,看來是受了傷。

“這是怎麼了?”我問,“有誰找你們的麻煩了嗎?”

黃小路沒有回答,而是示意我看床下。我趴了下去,赫然發現床底下躺著一具僵硬的軀體,那是一個相貌很平凡的羽人,但我碰巧認識他。他是驛館裏的一個雜役,好像是新招不久的,一向對我十分恭謹。不過他以後再也沒法對我恭謹了,因為他的喉頭多了一道細而深的傷口,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應該是林霽月經常提到的“天羅絲”幹的。她雖然加入了天驅,但當年天羅的武功可是半點也沒丟下。

“這個人怎麼會被你給殺了?”我強作鎮定地問,盡管這是我第一次麵對非正常死亡的屍體,那道咽喉上的傷口真是讓我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