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越來越大,名堂越來越多,愛吃菠蘿,不愛吃芒果、蘋果和梨,每天早上十點自己就抓起外衣,走到門口啪啪拍門要出去,看大人吃東西就必須雁過拔毛小爺也得來一口,穿雙襪子就給撤掉,帶個帽子也不情不願,以前吃菜利落得很,現在有點菜絲沒切碎就唏唏噓噓吐舌頭,非給吐出來。最搞笑的是以前什麼東西遞嘴邊就吃,現在不,還非得捏捏看、聞聞看、想想看,再小心翼翼舔一下,試探試探——我是你親媽你還怕我下藥害你啊混蛋!
我去少女幫一問,大家都哀痛地表示:自求多福吧蘇美醬,更艱苦的日子到來了。從今往後,你就不隻是出力氣這麼簡單了,你得和這個孩子鬥智鬥勇。他的確是一個人了。而和人打交道可謂是這個星球上最困難的任務。而他還這麼小,你既不能說服他,也不能打服他,又不能一刀兩斷,又不能一拍兩散。生一個孩子在世上,就是把自己最疼的地方拱手交出去,這個世界有無數種手段來利用他傷害你。生一個孩子,就是掉進一個坑裏,撿到一本武林秘籍,一旦開練你就得一直練下去,沒日沒夜,沒結沒完,還分分鍾走火入魔。這隻外星小怪物會慢慢長大,學會各種新技能來挑戰你的極限。你的人生開始了一個漫長的主題,就是和這個小東西相愛相殺。
我錯過了自己的嬰兒時代,不知道自我意識萌發對自己的影響,但是我現在確切地感覺到作為媽媽有一種又失落又渺然的感覺。這個小朋友到底是個住客,等養成年了,上大學泡姑娘看世界,他就徹底是他自己了,而希望那時候我還是我自己。我再去養條狗。
媽媽的一座城
我有一些瑣碎的想法,經常和我兒子說。雖然他才十個月不會說話,也未必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但是我覺得這樣好極了,他就像一個樹洞一樣為我保存我的秘密。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和他知道這樣的秘密。哪一天我死掉了,他把我埋了或者燒了,會突然想起來:哎呀,我媽曾經給我說起過一個秘密呀,現在,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啦!他的孩子會問他:“爸爸,奶奶有什麼秘密?”他就很驕傲地說:“我不告訴你。”而這些秘密裏,一定有一個是關於新疆,關於烏魯木齊。
我的兒子沒有去過烏魯木齊,對這座他媽媽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會很陌生。有人曾經將各大省會城市比作一個班級,北京是話癆班長,成都是傲嬌班花,上海是學習委員,濟南是勞動委員。那在我的印象裏,烏魯木齊就是一個火星來的星際交換生,他個子高,體育好,長相特殊,上課心不在焉,不太懂地球文,不太愛說話,因此顯得有點神秘。男生有點怕他,可又覺得他很酷,很想跟他稱兄道弟;女生有點愛他,可又摸不準他的脈搏。
其實烏魯木齊到底是個地球孩子,沒那麼複雜,隻不過他是一座純野生的城市,這種野生裏帶著原始的粗糲,也帶著洪荒時代的野蠻。保留著自然賦予的勇力和欲力,帶著獵奇眼光的遠觀,懷著回歸心態的投奔,都會遭遇意想不到的挫折——它不在你的設想之內。在小橋流水和春風細雨中熏陶出來的一顆心,是沒辦法理解這樣一座在沙漠、戈壁、高原和大雪山之間拔地而起的大城,就像添香的紅袖怎能理解一名奔嘯的馬賊。
我一個上海朋友初到烏魯木齊,聽從當地人的指點去了華燈初上的二道橋。彼時花好月圓,明月清風,他千山萬水地給我發來短信,隻有一句話:哎呀呀你們新疆人切肉都用斧子的呀!一個上海男人站在月光下的烏魯木齊街頭,圓瞪雙眼、絞著細長白皙的手指,眼睜睜看著我的維吾爾族弟兄用板斧砍下半扇羊排,扔上秤盤,扔下湯鍋,再大碗大勺地把煮好的羊湯扔到高桌上去,再不知從哪裏扔過來兩根衛生狀況殊為可疑的筷子。
他的驚異和疑懼我完全可以想象。烏魯木齊不適合文明人,不適合隨身攜帶消毒紙巾和洗手液的人,不適合那些習慣用百度地圖而不是開口問路的人,不適合將收入和家庭狀況視為隱私的人,不適合登門拜訪必須事先預約的人,不適合將人群、房子、車子劃分為三六九等的人,不適合情感細膩、纖細易損的人,不適合在路燈下淌淚、求愛、求關懷、求領回的人。
隻要想想這是怎麼樣的一座城就好了:在廣袤無垠的沙漠和戈壁灘之間,偶然有一點點水源,於是人們逐水而居,漸漸聚居在一處。西去東來的客商駝隊在此處停了又走,寒冬雪暮,日頭掉下更遠的西麵。各路駝隊圍坐一處,鑽進潦草搭建的帳篷裏,討一碗熱奶茶喝,各自掏出腰刀分一分貧瘠的羊腿肉。身上暖和過來,就天遙地遠地閑談打發這荒蕪星空下的孤獨夜晚。哪裏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情致呢?沒人招呼,沒人應酬,沒人客套,沒人討好任何人,也沒人對你的那點小情小緒負責。
你就得自己衝著火光走過去,坐下來,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心中有塊壘自己去解決。狂歌也好,痛哭也好,尋釁鬥毆也好,默不做聲也好,睡姑娘也好,砸東西也好,都請君自便。但不要指望誰來和你推心置腹,聆聽、分析、推理、開導,陪你一同落淚,最後再給你一個溫暖的熊抱——不,不要指望烏魯木齊是這樣一個文明、體貼、暖亮卻娘娘腔的城市。
這是一座用斧子砍羊肉、用公斤做買賣、用板車賣甜點、用指頭粗的紅柳棍子烤羊肉串、用茶杯喝白酒、用小鋼盆而不是瓷碗盛拉麵、五一下暴雪十一繼續下暴雪的城市。你不能指望它輕歌曼舞、軟語溫存、款款而行,它就是這樣一個帶著速度、重量、體積和高能量的城市。它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什麼叫中庸之道,不知道什麼叫睜一眼閉一眼,也不知道什麼叫和稀泥。它是一個傷心了就吃、痛苦了就喝、鬱悶了就唱歌、無聊了就痛打一架或者狠愛一場的城市,你要麼留下,要麼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