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人有文明人的好處,有距離,有分寸,有節製,有自持,三省吾身,克己複禮,富貴終老。可這一切在烏魯木齊不成立,那在很大程度上等同於故步自封、畫地為牢,並因此顯得做作不自然。男兒流血不流淚,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些莫名其妙的束縛在這大荒之地簡直比大海還遙遠,比鯨魚還不可理喻。它要你活得自然,生於斯,長於斯,歌哭於斯。所以當心高氣傲的玉嬌龍遇到半天雲羅小虎時,一顆被束縛的心終於解開。這個馬賊頭子真是從骨頭裏懂得她的,於是對她說:跟我回新疆吧,回去你就舒展了。是啊,就是“舒展”這個詞。千回百轉、進退有度、壓抑克製的俞秀蓮是中原的女兒,而生來自由的玉嬌龍命裏注定要一騎絕塵,打馬入天山。
我的兒子也會很難理解,為什麼在烏魯木齊醒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因為地理位置靠西,太陽升起得晚,整個城市也就啟動得非常緩慢,好像不疾不徐等著一城的人睡到自然醒,才慢慢地有些市聲。然後一章一節、一搖一擺地逐漸鋪排開來。而內地城市一大早就充滿喧囂和嘈雜,跳廣場舞的,趕早市的,追公交趕地鐵的,早高峰大堵車的,舞劍咳嗽罵娘吊嗓子講電話,密不透風的高濃度好像一盆子雞血劈麵潑過來,把夢醒時分那點繾綣溫柔的情緒嗆得灰飛煙滅。
在內地城市醒來,醒得雞零狗碎的,昨天的遺憾、今天的焦慮和明天的欲望就坐在床邊眼睜睜地等著你醒過來。醒在烏魯木齊就是醒在一筆勾銷裏,醒在一刀兩斷裏。昨天喝的酒昨天嘔的氣,像是被這荒漠綠洲高深闊大的夜空中清涼、迅疾而久遠的風吹走了,消失了,也沒有溽熱溫濕凝滯的空氣可供殘留的餘緒繼續發酵出無謂的情節。那麼,就算了吧,就這樣吧。你會遇到新的人,和他們有新的故事。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這首曾經紅極一時的流行歌所描述的是一場流浪。如果這是流浪者的自述,那麼新疆人的生活就是一場流浪。除了生長於斯的維吾爾族兄弟,街上出現的大部分麵孔都是流浪者。他們的各色證件上都標明了遠在中原的故鄉。可是如果你初入新疆,想要在這裏呼朋引伴,那麼找老鄉真是一個很糟的辦法。這是一個移民城市,每一個人都是異鄉人。而且大多數漢族人都是二代移民,他們對證件上的家鄉毫無概念,也沒有真正的情感聯係,於是維係彼此之間的紐帶就是兩個字——“朋友”。
烏魯木齊就是這樣一個被“朋友”二字黏合在一起的城市。在內地,你要是指稱一個人,會有很多坐標:同學、鄰居、親戚、客戶、老板、同事等等,而在烏魯木齊則一概稱呼為“朋友”。飯局上來的新麵孔,一定是誰的“朋友”,三杯兩盞下肚,大家就都成了“朋友”,請你白吃白喝你要是客套,就是不夠“朋友”,要你幫忙你推三阻四,人家也當麵詰問你是不是“朋友”——可這小磕小碰不影響大家繼續是“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就這樣,烏魯木齊的交際圈不是以宗族血統為核心,也不是以地域出身為紐帶,而是拉駱駝似的,一串串的朋友就能成事。逢年過節,回內地老家的是少數,留在烏魯木齊呼朋喚友的倒更多。
而這些朋友們又在不停流動,為了孩子上學、老人養老東遷內地的,為了創業、為了冒險而深入新疆的。烏魯木齊的人口不斷在流動,很少會有內地那種在某一城紮根一生的情況。朋友們動如參商,因此不斷迎來送往,這在烏魯木齊司空見慣。所以總有新朋友來,這些新朋友們又帶著自己的脾性,在烏魯木齊這個遠離大海和中原文明的城市雄心勃勃地沉沉浮浮。
每天都有新故事:新的成功與失敗,新的戀愛和失戀,新的奇遇和陷阱,新的奇聞新的傳說,然後又是新的抵達和離開。它不像內地的城市,二十年前的舊人舊事一百年之後依然存在,人不過是按部就班地老下去,孩子按部就班地長起來。其中當然有八風不動的穩定感和恒久感,可總難免有壓抑、拘謹和別無可戀的委頓。在烏魯木齊,人總是老不下去,疲頓不下去。這些一夕即散的哀愁,熙來攘往的朋友們,讓人活得長天闊日、裘馬輕肥,早上從從容容地醒過來,整頓衣帽,去日光之下經曆那些五光十色的新鮮事。
烏魯木齊的異域風情包含一種危險的吸引力,那些窮街陋巷、高門闊戶,那些無處不在的符號,色彩斑斕的衣帽珠寶,那些長日的誦經聲,虔誠的禱告,熱氣騰騰的抓飯,尖聲叫喊的烤羊肉串,金光燦燦的饢和烤包子,火辣油亮的大盤雞,冒著膻氣的奶茶,紅色的辣椒綠色的辣椒紫色的洋蔥飛快旋轉的姑娘們的長辮子和裙擺,甜的發齁的水果幹果堅果……而在這之外,更廣大的地方,則是寂靜無人的雪山、冰河和戈壁灘,以及穿梭其間的、從高山上吹來的更為寂靜的長風。
而這一切我的兒子和孫子們不會再得知了,他們也許會出於旅遊的熱情去新疆探訪一番,驚異於瓜果的便宜和風景的壯美,可是他們不會再棲身其間,和一座城休戚與共。他們會感歎它的落後、貧困、粗獷,會拿著消毒紙巾這裏擦那裏擦,會在新鮮勁兒過去之後抱怨:隻有大天大地好生無聊。當車子劃過無盡的大漠時,他們隻會低著頭打遊戲,玩手機。或者到那時候,手機都消失了,他們眼睛上隻有穀歌眼鏡,在那裏麵,世界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