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祖籍東北，具體哪裏我忘了，大約是很小的一個地方。第一個老公吃喝嫖賭打老婆，她生兒子剖腹產，老公沒事人似的在家跟人喝酒，一腳醫院的門沒進過。這事兒傷了她的心，記了一輩子，離婚這麼多年了一說起來還是不忘。後來過不下去了，離婚，果斷地把兒子扔給老公養了。我驚問：“為什麼？”她說：“這兒子他養也是白養，遲早得來找我，還是我的。”果不其然，兒子十七歲從東北到青島找她來了。
當時她正在第二段婚姻裏，丈夫倒是個好人，但卻是個窩囊廢，成天在家窩著不掙錢，醋瓶子似的還老盯著她。她那陣子心強，開個門市，倒騰點水果蔬菜，早出晚歸別提多累人了，再遇到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日子也過得磕磕碰碰的。但是四十歲的年紀主意特別正，果斷又生了個女兒。這個女兒生得她身體垮了半邊，可是按照她自己的話說是：“我這輩子幹的最英明的事兒就是生了小蕾。”
帶著大兒子，養著小女兒，很快窩囊廢老公就成了累贅了。她要離，對方不肯，於是就打架。她也是不吃虧的，兩下裏真幹上，她還把老頭給打哭了，哭了也不肯離。她說：“不離就不離，我過我的。”於是就搬走，租了房子，養閨女。她打工賺錢，給兒子把媳婦娶上，把媳婦月子給伺候出來，孫子給帶大。女兒上了初中，她才算是喘了口氣。這中間遇到了現在的伴兒——一個公交車司機，看樣子人不錯。她也再沒什麼煩心事。說是“伴兒”，是因為她還沒離婚，也就沒和這個結婚，兩人就這麼一起住著過日子。
這故事由劉老師講出來，那就能笑死人了。說到她怎麼把窩囊廢從樓梯上撕下來，褲子都扯裂了，他又怎麼又羞又氣地哭了，她樂得嘎嘎笑。眉飛色舞還帶手勢，還有具體場景的描述，把我們也笑得不行。說起和現在這個，我和她說：“你終於找到歸宿了。”她說：“別提了，當初睡完我，聽我沒離婚他還想跑了不認賬呢！想得美！這虧誰吃呢？”我們又問：“那下一步怎麼辦？”她說了一下計劃，似乎是要先跟那邊離掉，然後再按單身帶兩孩子的什麼政策可以申請廉租房還是經濟適用房，房子到手再和這個結婚。我驚問：“還結！你還沒夠啊？”她更加驚奇地問：“那他死了我不是啥都沒有了？我老了病了吃啥喝啥？不能拖累我小蕾吧！”
她是個敞快人，肚子裏藏不住事。有一天來了心神不定，我問了才知道她老頭前一晚高血壓犯了，正不舒服。我讓她休息一天，不行就帶去醫院看看。她說：“算了，來都來了再看看吧。”可是一整天，就看她一會兒給老頭打個電話，一會兒給閨女交待早點回去看看你爸，一會兒就給她朋友打電話問降壓藥的事兒，一會兒再給老頭打電話問：“晚上想吃啥？放著別動我回去做。”她是個特別知人、疼人的人，臨走的時候問我什麼叫有機西瓜，我解釋了一下。她聽了聽，想了想，說：“貴就貴點吧，生病了就該吃點貴的。”
她是個出賣體力的人，知道每一分錢來得艱辛。我自己經曆過帶孩子的辛苦，真是能理解為什麼月嫂價錢這麼高，這錢確實不好掙。我當初通過中介找到她，我給中介一百元，中介要收她四百，她是非常舍不得的。可能她覺得我是個讀書人，主意多，問我有沒有避開中介的辦法。我說：“網上發布好了。”她細問之後又猶豫。因為網上發布要留她的電話號碼，她怕中介的人看見不太好意思。我心想：到底還是個老實本分人，隻想過幾天本分日子。我就說可以幫她推薦給來問的人，她聽了之後很高興的樣子。
前幾天我看了一條微博，大概意思是：一個憑著有限知識長期生活在小圈子裏的人，會錯覺自己的權威；一個從來沒被人當麵戳破過幻覺的人，會真的以為自己無可挑剔；一個依附著小團體嬉笑怒罵的人，常常會覺得自己內心強大……但其實這種人最是紙老虎。一看之下，我覺得句句都讓我躺著中槍。
我從學校到學校，從安穩到安穩，沒有經曆過任何挫折也沒見識過人生百態。僅有的憤世嫉俗，不過是來源於青春期的無聊。那些我體會過的、書寫過的、反複玩味過的反抗、抑鬱和不羈，在劉老師這樣的人眼裏，不過是養尊處優之下精致的無聊，屬於閑得慌。那當然算一種讀書人的生活狀態，可是相比較她戰天鬥地、奮力求生活的生涯，就屬於病態的無能和無用。但是她不會如我這般巧舌如簧，說不出這些大道理，她隻是說：“你心要放寬，想太多沒用，先把事兒幹完。”
滿月之後我要遠赴婆家，也就不再續約了。最後一天和她結賬時，我出於習慣用了信封裝好，她倒大喇喇地說：“我點一點吧，肯定沒錯，可是點了咱倆都踏實。”因為一走就是半年，我把家裏的米麵糧油帶不走的、放著也要壞的，全都裝好了讓她拿走，門口的一盞舊櫃子也給她了，給她先生送了一個錢包，給小蕾一個筆記本。說了幾句感謝道別的話，因為對未來的境遇沒有把握，我未免又傷感起來。
她聽了，也寬我的心，說：“沒什麼過不去的。明年你不還回來上班嗎？到時候沒人帶，你就找我，我給你便宜點。不過也便宜不了多少，但我肯定能給你多盡心帶孩子。”說完抽出來三張大錢塞給我，又說：“就當我給孩子隨的禮了。”然後又拿出買好、洗幹淨的連體衣，說上飛機穿這個好，不露肚子。接著又不厭其煩地跟我交待，去了婆家萬事看開少走心，又教我怎麼給孩子撫觸、洗澡，怎麼加輔食，怎麼不要捂著孩子。拉拉雜雜都交待到了，我送她到門口，電梯來了，她將走未走之時又退回來，再交待我一句：“別瞎想，孩子都有了，還有啥過不去的坎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