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智之士還是說我傻:“扛著咋啦?人家倒是住了一輩子好房子!你呢,倘若到死還有錢躺在銀行裏,哥們兒你冤不冤?”
這倒像是致命一擊。
不過此題還有一解:倘若到死都還有錢躺在銀行裏,豈不是說我一生都很富足、從沒為錢著過急嗎?尤其,當錢在銀行裏飽受沉浮之苦時,我卻享受著不以物喜、不為錢憂的輕鬆,想想都覺快慰,何奴之是?
我還是信著莊子的一句話:“乘物以遊心”。器物之妙,終歸是要落實於心的。什麼是奴?一切違心之勞,皆屬奴為。不過當然,活於斯世而徹底不付出奴般辛苦的,先是不可能,後是不應該——憑啥別人造物,單供你去遊心呢?但是,若把做奴之得,繼續打造成一副枷鎖,一輩子可真就要以橋為居了。聽說有一類股民,不管賺到多少,總還是連本帶利都送回到股市去“再生產”,名分上那些錢都是你的,但隻在本利蝕盡的一天才真正沒有了別人的事。
還有一事我曾經不懂:憑什麼一套西裝可以賣到幾萬塊?我盯緊那玻璃鋼模特之暗藍色的麵孔,心裏問:“憑什麼呀你?”一旁的售貨小姐看不過了,細語鶯聲地點撥道:“牌子呀,先生!”“牌子?就這麼一小塊兒織物?”小姐笑笑,語氣中添了幾分豪邁:“您可知道,這種牌子的西裝,全世界才有幾套嗎?”
默然走出商場時我才有點兒明白了:那西裝不單是一身衣裳,更是一麵獎狀!過去,比如說一位房管局長要是工作得好,會有上級給他發一麵獎狀。可現在,誰來表彰一位房產商呢?他要是也工作得好,靠啥來體現榮耀呢?於是乎應運而生,便有了這幾萬塊錢一套的西裝,或幾萬塊錢的一小塊兒著名標牌。應該說這是合理的,既是獎狀自然價值無限,何況還貢獻著高稅。但若尋常之人也買一身那樣的衣裳穿(當然你有權這麼幹),便形同蓋一麵偽獎狀在橋頭上做噩夢。
然而又有人說我了:都要像你這樣,社會還怎麼發展?
我阻礙社會發展了嗎?我豐衣足食,我住行方便,我還有一輛無需別人幫助即可走到萬壽山上去的電動輪椅……
是嘛!要是誰都不肯花大價錢買這輪椅,這麼好的輪椅就發展不出來。
你是說,大家都該去買一輛這樣的輪椅?
我是說大家要都把錢存著,就什麼也不能發展。比如說都不買大宅世上就沒有大宅,都不買豪車世上就沒有豪車,都不買那樣的西裝,人類可能就還披著獸皮呢!
這話似也不無道理。比如說拉斯維加斯吧,真也令人讚歎,讚歎它極致的豪華,讚歎人之獨具的想象力——把“大海”搬進沙漠,把“天空”搬進室內,把“古羅馬街道”搬到今天……說真的,世上若完全沒有這類嚐試,好像也悶。我經曆過那種崇拜統一、輕蔑個性的時代:人人都穿一樣的藍製服,戴一樣的綠軍帽,騎一樣的自行車和住一樣的兩居室……可再怎麼一樣也一樣不過動物們一式的皮毛和洞穴,不是嗎?
我去過一趟那賭城。十年前,好友立哲自掏腰包,請了包括我在內的幾個老同學去美國玩。(之所以選在那一年,我知道主要是為了我,立哲在電話裏說:“你要再不來可就來不了啦!”果然,轉年我就進了透析室。)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裏,立哲先花十美金讓我們試了幾把輪盤賭,不料最後一碼竟贏得四十倍,於是大家唏裏嘩啦地又玩了一陣子老虎機。我們都有理智,本利全光之後便告別了賭場,單靠眼睛去占那賭城的便宜。
於是就又明白了一件事:拉斯維加斯是個大玩具,開啟想象力的玩具。跟孩子的玩具一個道理,沒有的話,孩子容易傻;太多了呢,孩子也容易傻,還容易瘋。高明的家長在於把握尺度。若是把買糧的錢,上學、治病和養老的錢都買成玩具,即可明確指出:這家裏缺個稱職的家長。
接下來必有一個問題等在這裏:什麼是發展?你原本是想發展到哪兒去?或者:人,終於怎樣,才算是發展了和持續地發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