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腿初廢時,我曾暗下決心:這輩子就在屋裏看書,哪兒也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勸說著把我抬進院子,一見那青天朗照、楊柳和風,決心即刻動搖。又有同學和朋友們常來看我,帶來那一個大世界裏的種種消息,心就越發地活了,設想著,在那久別的世界裏搖著輪椅走一走大約也算不得什麼醜事。於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輛輪椅。那是鄰居朱二哥的設計,父親捧了圖紙,滿城裏跑著找人製作,跑了好些天,才有一家“黑白鐵加工部”肯於接受。用材是兩個自行車輪、兩個萬向輪並數根廢棄的鐵窗框。母親為它縫製了坐墊和靠背。後又求人在其兩側裝上支架,撐起一麵木板,書桌、飯桌乃至吧台就都齊備。倒不單是圖省錢。現在怕是沒人會相信了,那年代連個像樣的輪椅都沒處買;偶見“醫療用品商店”裏有一款,其昂貴與笨重都可謂無比。
我在一篇題為《看電影》的散文中,也說到過這輛輪椅:“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電影院),母親便推著那輛自製的輪椅送我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裏快樂……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麼,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惟朦朧地都懷著希望。”
那一輛自製的輪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願!但是下一輛真正的輪椅來了,母親卻沒能看到。
下一輛是《醜小鴨》雜誌社送的,一輛正規並且做工精美的輪椅,全身的不鏽鋼,可折疊,可拆卸,兩側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福”字。
除了這輛輪椅,還有一件也是我多麼希望母親看見的事,她卻沒能看見: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說得了全國獎。
得了獎,像是有了點兒資本,這年夏天我被邀請參加了《醜小鴨》的“青島筆會”。雙腿癱瘓後,我才記起了立哲曾教我的“不要臉精神”,大意是:想幹事你就別太要麵子,就算不懂裝懂,哥們兒你也得往行家堆兒裏湊。立哲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陝北,十八九歲。“文革”鬧得我們都隻上到初中,正是靠了此一“不要臉精神”,赤腳醫生孫立哲的醫道才得突飛猛進,在陝北的窯洞裏做了不知多少手術,被全國頂尖的外科專家歎為奇跡。於是乎我便也給自己立個法:不管多麼厚臉皮,也要多往作家堆兒裏湊。幸而除了兩腿不仁不義,其餘的器官都還按部就班,便一閉眼,拖累著大夥兒去了趟青島。
參照以往的經驗,我執意要連人帶那輛手搖車一起上行李車廂,理由是下了火車不也得靠它?其時全中國的出租車也未必能超過百輛。樹生兄便一路陪伴。誰料此一回完全不似以往(上一次是去北戴河,下了火車由甘鐵生騎車推我到賓館),行李車廂內貨品擁塞,密不透風,樹生心髒本已脆弱,隻好於一路揮汗談笑之間頻頻吞服“速效救心”。
兩腿初廢時,我曾暗下決心:這輩子就在屋裏看書,哪兒也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勸說著把我抬進院子,一見那青天朗照、楊柳和風,決心即刻動搖。又有同學和朋友們常來看我,帶來那一個大世界裏的種種消息,心就越發地活了,設想著,在那久別的世界裏搖著輪椅走一走大約也算不得什麼醜事。於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輛輪椅。那是鄰居朱二哥的設計,父親捧了圖紙,滿城裏跑著找人製作,跑了好些天,才有一家“黑白鐵加工部”肯於接受。用材是兩個自行車輪、兩個萬向輪並數根廢棄的鐵窗框。母親為它縫製了坐墊和靠背。後又求人在其兩側裝上支架,撐起一麵木板,書桌、飯桌乃至吧台就都齊備。倒不單是圖省錢。現在怕是沒人會相信了,那年代連個像樣的輪椅都沒處買;偶見“醫療用品商店”裏有一款,其昂貴與笨重都可謂無比。
我在一篇題為《看電影》的散文中,也說到過這輛輪椅:“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電影院),母親便推著那輛自製的輪椅送我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裏快樂……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麼,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惟朦朧地都懷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