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輪問路(2 / 3)

那一輛自製的輪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願!但是下一輛真正的輪椅來了,母親卻沒能看到。

下一輛是《醜小鴨》雜誌社送的,一輛正規並且做工精美的輪椅,全身的不鏽鋼,可折疊,可拆卸,兩側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福”字。

除了這輛輪椅,還有一件也是我多麼希望母親看見的事,她卻沒能看見: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說得了全國獎。

得了獎,像是有了點兒資本,這年夏天我被邀請參加了《醜小鴨》的“青島筆會”。雙腿癱瘓後,我才記起了立哲曾教我的“不要臉精神”,大意是:想幹事你就別太要麵子,就算不懂裝懂,哥們兒你也得往行家堆兒裏湊。立哲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陝北,十八九歲。“文革”鬧得我們都隻上到初中,正是靠了此一“不要臉精神”,赤腳醫生孫立哲的醫道才得突飛猛進,在陝北的窯洞裏做了不知多少手術,被全國頂尖的外科專家歎為奇跡。於是乎我便也給自己立個法:不管多麼厚臉皮,也要多往作家堆兒裏湊。幸而除了兩腿不仁不義,其餘的器官都還按部就班,便一閉眼,拖累著大夥兒去了趟青島。

參照以往的經驗,我執意要連人帶那輛手搖車一起上行李車廂,理由是下了火車不也得靠它?其時全中國的出租車也未必能超過百輛。樹生兄便一路陪伴。誰料此一回完全不似以往(上一次是去北戴河,下了火車由甘鐵生騎車推我到賓館),行李車廂內貨品擁塞,密不透風,樹生心髒本已脆弱,隻好於一路揮汗談笑之間頻頻吞服“速效救心”。

回程時我也怕了,托運了輪椅,隨眾人去坐硬座。進站口在車頭,我們的車廂在車尾;身高馬大的樹綱兄背了我走,先還聽他不緊不慢地安慰我,後便隻聞其風箱也似的粗喘。待找到座位,偌大一個劉樹綱竟似隻剩下了一張煞白的臉。

《醜小鴨》不知現在還有沒有?那輛“福字牌”輪椅,理應歸功其首任社長胡石英。見我那手搖車抬上抬下著實不便,他自言自語道:“有沒有更輕便一點兒的?也許我們能送他一輛。”

瞌睡中的劉樹生急忙弄醒自己,接過話頭兒:“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隻管報銷就是。”胡石英欲言又止——那得多少錢呀,他心裏也沒底。那時鐵良還在醫療設備廠工作,說正有一批中外合資的輪椅在試生產,好是好,就是貴。樹生又是那句話:“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去買來就是。”買來了,四百九十五塊,八三年呀!據說胡社長盯著發票不斷地咋舌。

這輛“福”字牌輪椅,開啟了我走南闖北的曆史。其實是眾人推著、背著、抬著我,去看中國。先是北京作協的一群哥們兒送我回了趟陝北,見了久別的“清平灣”。後又有洪峰接我去長春領了個獎;父親年輕時在東北林區呆了好些年,所以沿途的大地名聽著都耳熟。馬原總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看,我說:下了飛機就有火葬場嗎?嚇得他隻好請我去了趟沈陽。王安憶和姚育明推著我逛淮海路,是在一九八八年,那時她們還不知道,所謂“給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實是借口,那時我又一次搖進了愛情,並且至今沒再搖出來。少功、建功還有何立偉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艦隊的魚雷快艇。僅於近海小試風浪,已然觸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濤看似柔軟,一旦顛簸其間,竟是石頭般的堅硬。又跟著鄭義兄走了一回五台山,在“佛母洞”前汽車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時被一塊巨石擋住。大家都說“這車上必有福將”,我心說是我呀,沒見輪椅上那個“福”字?一九九六年邁平請我去斯德哥爾摩開會,算是頭一回見了外國。飛機緩緩降落時,我心裏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學問的話: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國呀!轉年立哲又帶我走了差不多半個美國,那時雙腎已然怠工,我一路掙紮著看:大沙漠、大峽穀、大瀑布、大賭城……立哲是學醫的,笑嘻嘻地聞一聞我的尿說:“不要緊,味兒挺大,還能排毒。”其實他心裏全明白。他所以急著請我去,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他的哲學一向是:命,幹嗎用的?單是為了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