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那輛“福”字輪椅就要想起的那些人呢?如今都老了,有的已經過世。大夥兒推著、抬著、背著我走南闖北的日子,都是回憶了。這輛輪椅,仍然是不可“斷有情”的印證。我說過,我的生命密碼根本是兩條:殘疾與愛情。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搖車是早就搖不動了,“透析”之後連一般的輪椅也用著吃力。上帝見我需要,就又把一種電動輪椅泊來眼前,臨時寄存在王府井的醫療用品商店。妻子逛街時看見了,標價三萬五。她找到代理商,砍價,不知跑了多少趟。兩萬九?兩萬七?兩萬六,不能再低啦小姐。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著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買的!這東西有趣,狗見了轉著圈地衝它喊,孩子見了總要問身邊的大人:它怎麼自己會走呢?據說狗的智力相當於四五歲的孩子,他們都還不能把這椅子看成是一輛車。這東西才真正是給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亂竄,出門可以獨自瘋跑,跳舞也行,打球也行,給條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從來不會跳。球呢,現在也打不好了,再說也沒對手——會的嫌我煩,不會的我煩他。不過呢,時隔三十幾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萬壽山。
誰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誰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並喧囂著的城市,想起凡·高給提奧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這兒)隱藏了對我的很多要求”,“實際上我們穿越大地,我們隻是經曆生活”,“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遠處天邊的風起雲湧,心裏有了一句詩:嗨,希米,希米br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呢br誰想卻碰見了你!——若把凡·高的那些話加在後麵,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詩了。
坐在山上,眺望地壇的方向,想那園子裏“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想那些個“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想那些個“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牆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後,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想我曾經的那些個想:“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並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麼?”
有個回答突然跳來眼前:扶輪問路。是呀,這五十七年我都幹了些什麼?——扶輪問路,扶輪問路啊!但這不僅僅是說,有個叫史鐵生的家夥,扶著輪椅,在這顆星球上詢問過究竟。也不隻是說,史鐵生——這一處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經弄懂了他多少。更是說,譬如“法輪常轉”,那“輪”與“轉”明明是指示著一條無限的路途——無限的悲愴與“有情”,無限的蠻荒與驚醒……以及靠著無限的思問與祈告,去應和那存在之輪的無限之轉!尼采說“要愛命運”。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愛命運”既是愛上帝——上帝創造了無限種命運,要是你碰上的這一種不可心,你就恨他嗎?“愛命運”也是愛眾生——設若那一種不可心的命運輪在了別人,你就會鬆一口氣怎的?而凡·高所說的“經曆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處陌生的地方,不過是心魂之旅中的一處景觀、一次際遇,未來的路途一樣還是無限之問。
07-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