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一切理論之於實際都太蒼白,一切理性之於真正的疑難都太無奈,很多時候我們隻有仰天祈禱,而難有實際作為。
祈禱什麼呢?那就先得問:真正的疑難是什麼?
比如《安提戈涅》。安提戈涅要違背國王“按律法與正義”所頒布的命令,去埋葬她的一個哥哥,但這樣,她就會跟她這個哥哥一樣成為城邦的叛徒。妹妹伊斯墨涅勸她:“你這樣大膽嗎,在克瑞昂頒布禁令之後?”安提戈涅回答:“他沒有權力阻止我同我的親人接近。”妹妹再次提醒姐姐這樣做的可怕後果,而後說:“我們處在強者的控製下,隻好服從這道命令。”姐姐說:“(那)你就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吧。”伊斯墨涅說:“我並不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隻是沒有力量和城邦對抗。”安提戈涅說:“你可以這樣推托……(但)我會恨你,死者也會恨你……讓我和我的魯莽為擔當這件可怕的事而受苦吧,我不會遭受比卑賤的死更可怕的事情了。”最後,妹妹伊斯墨涅對姐姐安提戈涅說:“如果你想去(做)的話就去(做)吧,你可以相信,你這一去雖是魯莽,你的親人卻認為你是可愛的。”
一邊是親情,是神所珍視的東西,一邊是人定的律法與正義,是成為叛徒的可怕後果,你怎樣取舍?這樣的疑難古今中外多有發生。
安提戈涅立場堅定,安提戈涅芳名千古。國王克瑞昂的立場也很堅定,並具正義之名。可伊斯墨涅怎麼辦?毫無疑問,她將遭受最可怕的事情——卑賤地死,並且卑賤地生。因為她既不像克瑞昂那樣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又沒有力量像安提戈涅那樣與城邦對抗,因而她要麼是背叛城邦,要麼是藐視諸神。我常想,如果伊斯墨涅仰天祈禱,她(以及老好人)會祈禱什麼?咳,我自己就這樣祈禱過呀——當我發現某史很可能為人間增加一個叛徒之時,我曾屢屢祈禱:讓人人都對人人懷有愛意吧,讓人人——包括那個克瑞昂——都能夠珍視神所珍視的東西吧!那樣,就既沒有安提戈涅式的危險,也沒有伊斯墨涅式的疑難了。
“《安提戈涅》是一部悲劇,並不是因為上帝的律法和凡人的律法之間產生的衝突。使這部戲成為悲劇的正是安提戈涅本人……真正的悲劇在於她的感受力。”(《希臘精神》)是呀,感受力!不被感受的東西等於沒有,不被發現的衝突則不能進入靈魂的考問,而隻有這樣的感受力使悲劇誕生,使靈魂成長。
這樣看,伊斯墨涅就更是悲劇。“黑格爾說,悲劇惟一的主題是精神鬥爭,而且鬥爭中的兩種精神都引起我們的同情。”
(《希臘精神》)伊斯墨涅的處境更加引發我們的這種同情,更能喚醒我們的感受力;或者說,伊斯墨涅才是這部戲中最具悲劇性的人物,她一生都將處在被撕裂的感受中。
這便使每一個誠實的人都要設身處地於一些嚴酷的選擇,或令每一顆誠實的心都處在了伊斯墨涅的位置。譬如當神的珍愛與人的律法相悖之時,或愛與正義發生了衝突,你將怎樣取舍?譬如一邊是至愛親朋的受苦,甚至慘死,一邊是城邦(或組織)利益,以及叛徒的千古罵名,你怎樣取舍?又譬如,在諾曼底登陸前夜,為使德軍不知盟軍已然破譯了他們的密碼,故當盟軍獲悉德軍即將轟炸某城市時,卻對那城市的居民隱瞞了消息,以致更多的人死於那次轟炸——對此,又當怎樣評價?
我不知道。我說過了,如是疑難讓我百思難取所歸。譬如一場戰爭,一個平頭百姓隻可能判斷其正義與非正義,斷無就其戰略、戰術以及情報的可靠與否而做出支持或反對的能力。不過,話還是說大了——你真能判斷出正義與非正義嗎?若雙方均稱占有“真理”和“正義”,並都拿出了縝密的理論支持或“神授”的證據,你將何棄何歸?抑或,那就反對一切戰爭嗎?
可是,若一殘暴勢力(如法西斯)欲滅你的族群呢?唔,那當然不行!是呀,這一回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不”了。但是,什麼理由呢?理由就是那自明的真理,即神所珍視的東西:愛!
我終於知道我能夠知道什麼了。我終於確信我能夠確信什麼了。我終於看清,一個平頭百姓,乃至一些自詡為“家”的人,能夠辨認並確信的,隻有那個自明的真理。新聞可以虛假,情報可有疏漏,理論尤其會仗勢欺人,惟神所珍視的東西是牢靠的依憑。然後還要警惕:萬勿在那“愛”字前後摻入自製的使用說明,相反,要以神所珍視的,去比照和監督人所製定的。
但這有用嗎?人間的困苦與疑難,能因這愛的祈禱而消滅嗎?但是,有和沒有愛的祈禱,後果是大不一樣的,尤其是那些人定的東西會隨之大不一樣。如果隻有人定的真理與正義,則難免還是“真理戰勝真理,子彈射中子彈”。
困苦使人祈禱。疑難使人求助於愛。而“果敢”的人們多是感受不到疑難的,故也無須這愛的祈禱,他們隻要鮮明的立場就夠了。譬如克瑞昂的城邦立場。也譬如安提戈涅的家族立場。安提戈涅一方麵說“我的天性不喜歡跟著人恨,而更喜歡跟著人愛”,一方麵又對伊斯墨涅說“我會恨你,死者也會恨你”。什麼原因使她前後矛盾?還是立場,鮮明的家族立場——她的諸神還遠非博愛的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