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也在寫嗎?除了文字,你們還能用什麼表達呢?子夜,你不能活在文字裏了。我看了你電腦裏的文字——那些故事太殘忍了。為什麼要這樣殘忍——你看看,一切都很好!沒有誰會比誰更好,這世界如此公正。你必須走出來!你也必須承認一個事實——你不是誰的女人,不是誰的!你是你自己的。這麼多年,你從來都是為著別人的理想而存在——先是方子牙,再是少年狼——後來是諸葛名優和莫恩然!現在讓我來告訴你,少年狼死了!諸葛名優是你的弟弟——而莫恩然,莫恩然死了!他死了!你不需要再活在他們的禁錮裏,你無比自由!”
“不,恩然沒有死!沒有!我知道狼死了!可是恩然沒有死!我要等他……我和非非,我們必須等他!”
“你給我清醒一點!非非的父親和母親都死了!他們都死了!這是事實——這是你來上海找我的原因!你難道還要撒謊騙自己嗎?你要騙非非嗎?你和恩然沒有未來,他早就沒有未來了!可是你有,你和非非,你們有未來!”
林子夜的身體從椅子上滑下來,以緩慢又不能預料的姿勢——她的眼淚瞬間湧出。
王克克翻開方子牙的書:“也許你真應該好好看看這本書,你永遠寫不好自己的故事——可是你能夠讀懂別人給你寫的故事!你需要更安全的生活——子夜,這安全我給不了你。真的,子夜,我害怕有天我自己也會迷失。每一個陌生的城市都是陷阱,我們總以為它能帶給我們歸屬感——然而不能,絕對不能!你該給家人打個電話了——我是說,你的父母——我是說,如果你還記得自己有父母的話!”
幾天後,林子夜的母親梅娉婷和養父林秉坤來到了上海。
某個暖意漸濃的午後,王克克和梅娉婷出現在上海銅仁路的一家咖啡館裏。
這家叫“美濃”的咖啡館,用來燒磨咖啡的壺有些破舊,杯子也顯得粗糙了些,但是咖啡卻有著濃厚的韻味。王克克覺得梅娉婷會喜歡這樣的環境,或者,“美濃”二字更像是某些人的人生理想。
的確,很多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美好而濃烈。
咖啡,拉近了這兩個女人的距離。對於男人來說,酒是更好的交際飲料。但是女人之間。特別是有閱曆的女人之間,咖啡更能夠促進溝通。在濃香四溢裏,在眼神的交流裏,在彼此的舉手投足裏,她們低聲交談——比如某些不能言說的往事,某些悵然若失,某些哀怨糾葛……所有東西,在咖啡裏融合了。
梅娉婷的臉上滿是疲倦,是旅途的奔波?或者是卸下層層武裝後的真實?王克克看得出來,梅娉婷並不會比誰更倔強,相反,她的強悍毫無勝算。
女人佯裝了大半輩子的強悍,也就這樣被一杯咖啡擊垮。在這個獸性慢慢替代了人性的年代,母性的凶猛總是這樣軟酸無力。
梅娉婷捧著林子夜的書稿:“我想,她應該寫下去。起碼,她需要一些發泄,不是嗎?”
“阿姨,你為子夜的未來打算過嗎?”
“不,這是她的未來,我不幹涉。我相信,她可以走下去的。作為她的母親,一個很失職的母親,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她背後支持她。我要帶她回家,告訴她,她不是沒有根基的孩子。如果她願意,她可以再去上學;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找個最好的男人,和他結婚。”
“可惜,莫恩然死了。”
梅娉婷動了動嘴角,似笑非笑:“曾經我以為最愛的那個男人,他也死了。他就是橙子的親身父親查士德——他死於晚期胃癌。在他臨死之前,我去醫院看他,看一個快要完結的生命。他轉過頭,用被子蓋住自己的眼睛,不願意看我。我明白他恨我,似乎要不是我出現,他的生活沒那麼不幸——連他死的時候,身邊也沒有親人。他的前妻和兒子也沒有回來,就連橙子——他唯一的親身女兒也沒有回來。偏偏在這種狀況下,橙子的養父林秉坤執意要出錢給查士德看病。兩個男人私下好像有過一次談話,林秉坤從病房裏走出的時候,眼角是濕潤的。他對我說,要是當初橙子沒有離家出走就好了——那麼,橙子就可以為查士德披麻戴孝了。以前,林秉坤最害怕養大了橙子,結果橙子跑去照顧查士德——可是,他忽然明白,這麼多年,他不再需要和查士德計較了。因為,查士德要死了。他死了後,我們給他辦了最熱鬧的喪事,我們就像是他的親人。查士德下葬之後的那個晚上,我在家裏放聲大哭,多少年了,沒有這樣痛快哭過。林秉坤抱著我,我知道他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依賴了。一直很自私,以為占有著兩個男人的愛,我就是女神。其實,我很可悲。我希望橙子不要走我的彎路,我也知道,她可以幸福的。”
“為了她的幸福,我們幹杯!”
“以咖啡代酒嗎?”
“是的。”
“好,我們幹了這杯!”
後來,林子夜抱著莫非非,和梅娉婷夫婦離開了上海,回到了家鄉P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