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1 / 3)

既鍛煉人、又摧毀人的殘酷性。他一次又一次地夢想結婚,企圖用世俗的快樂來緩和內心激烈的衝突。但他每次都毅然挺立起來,決心獨自一人承擔命運。奪去他生命的肺結核既是世界的象征,又是人性的象征。人生就是一場和自己與生俱來的疾病相持不下的消耗戰,沒有任何人能幫助你。如果你自己撐不住了,那就是你的死期。由這種觀點來讀《美國》,它就透現出一種悲壯的意義,而決沒有狄更斯小說中那種可憐兮兮的“暴露”和“公理戰勝”的滿足;它毋寧是對“公理戰勝”的一種反諷,是對真實的自由的陰鬱的體認。在小說中,“卡爾正是一步步走向自由,走向這種陌生的體驗的。他的體驗告訴他:自由就是孤立無援之恐怖,自由就是從懸崖墜下落地前的筷感,對自由來說,人身上的所有東西全是累贅,全都是要丟失的”。以為卡夫卡在揭露美國式自由民主的虛假性,這種解讀是多麼膚淺!卡夫卡確實在“揭露”,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承擔。這不是什麼“虛假的’自由,這就是自由本身,即自由的醜陋的真相,就看你有沒有勇氣去承擔它!現代藝術的故鄉完全是建立在這種自由之上的,其創作和欣賞不光需要天才,而且需要勇氣。

《無法實現的證實:創造中的永恒痛苦之源一一一一讀卜條狗的研究)》這篇文章,同樣切合“走向藝術的故鄉”這一主題。這裏直接談論了藝術創作的實際過程。《一條狗的研究》這篇小說與《饑餓藝術家》屬於同一題材,小說中也有作為藝術家的“狗”通過饑餓、絕食來創造美的情節,但所涉及的問題更加廣泛得多。我們看著殘雪在文章中開頭所開列的那個象征(隱喻)符號的能指一所指清單,便可見出卡夫卡藝術精神的內在構成的複雜性。隻有殘雪,憑借她那細膩的藝術感覺和在作家(尤其是女作家)中罕見的強大的理性穿透力,才能深入這個結構的內部去作如此明察秋毫的解剖。這實際上也是殘雪對自己的藝術自我的分析。理性與非理性,生命的本能衝動與科學原則,個體與社會,現實和思想,生的體驗和死的召喚,這是整整一部藝術心理學,但不是訴之於概念和論證,而是對感覺的理性掌握或對原理(原則)的直接體悟。在其中,目的不是闡明藝術創造的隱秘機製,而是借助於對這種機製的揭示來表達一種濃鬱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情緒。這種情緒在《永恒的漂泊——解讀(獵人格拉庫斯)》一文中更為直接地呈現出來,這就是在人世和地獄之間永遠流浪、永遠無歸宿無著落的蒼涼之感。獵人格拉庫斯本應去地獄報到,但載他的船隻開錯了方向,他隻好在世界上到處漂泊。這是殘雪和卡夫卡對於做一名藝術家共同的內心體驗:“漂泊,除了漂泊還是漂泊,獨自一人”,“欲生不可,欲死不能”;人間的生活他已無法再加入,天堂又絕無他的份,“獵人的生活曆程就是一切追求最高精神,但又無法割斷與塵世的姻緣的人的曆程”。

這種對創作情緒的自我分析或通過自我分析表達出來的創作情緒,同樣也貫穿於殘雪對其他幾個短篇的解讀中。在殘雪看來,《中國長城建造時》象征著“藝術家的活法”;《致某科學院的報告》記錄了“猿人藝術家戰勝猿性,達到自我意識的曆程”;《鄉村教師》中的老教師體現著“描述者的藝術自我”、“藝術良知”;例、婦人》及《夫婦》描述了“詩人靈魂的結構”;《和祈禱者談話》中,“祈禱者和‘我’是藝術家內心的兩個魔鬼,既相互鉗製,又相互鼓勵、支撐,結成同盟來對付那摧毀、覆蓋一切的虛無感”;至於《地洞》,在殘雪的解讀下也不是什麼現代社會下人無處可逃的處境的象征,而是藝術家內心的本真矛盾的體現,即藝術家既要逃離存在遁入虛空,又要逃離虛空努力存在,雙重的恐懼使他在有與無之間來回奔忙,耗盡了精力,構築出奇巧宏偉的藝術工程,同時“體驗到了它那無法擺脫的生存的痛苦”(上麵引文均出自殘雪各篇文章)。藝術家的生涯是人類一般生存狀態的集中體現,藝術家是當代人類一切苦難的精神上的承擔者,是背負十字架的耶穌;同時,藝術家又是人生意義的創造者,是黑暗中的光明、虛空中的存在。我們甚至可以說,由於有了藝術家,所以才有了人。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卡夫卡和殘雪都把藝術家靈魂的自我分析、自我深入當作自己藝術的最主要的題材了。這決不是什麼“脫離生活”、“脫離現實”、“閉門造車”和“主觀虛構”,而正是一種最深刻的、置身於人類生活最尖端的生活。因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靈魂就是人類靈魂的代表(如魯迅被公認為“民族魂”),哪怕大眾很難理解他、接近他,他也在以自己辛勤的勞動和創造在為大眾做一種提高人類尊嚴、促進人類自我意識的工作,沒有他們,大眾將沉淪為精神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