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要談談殘雪和卡夫卡在氣質上和精神生活上的一致性了,沒有這個前提,一個藝術家即使帶有美好的願望,也是很難走進卡夫卡的精神王國的。殘雪和卡夫卡則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兩人都有一種桀驁不馴的內在性格,有一種承受苦難的勇氣和守護孤獨的殉道精神,都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敏銳和透視本質的慧眼,有一種自我反省、自我咀嚼、“向內深入”的堅定目標和忍受劇痛的堅強耐力,有一種置身於自我之外調侃自身、調侃自己的一切真誠的決心和痛苦的眼淚的魔鬼般的幽默,有一種陰沉、絕望、一片漆黑然而卻自願向更黑暗處冒險闖人的不顧一切的蠻橫,有一種自我分裂、有意將自己置於自相矛盾之中的惡作劇式的筷感……當然,也同樣遭受到同時代人的誤解和非議,卡夫卡被視為現代社會的批判者或法蘭克福學派的傳聲筒,殘雪也被說成是一個時代的“惡夢”和變態人格的妄想者。從作品來看,兩人的作品都展示了靈魂內部的各種層次、關係、矛盾衝突和不同階段的反省曆程,都體現了藝術家的、因而也是全人類的生存痛苦和理想追求,都如此主觀、內向、陰暗、充滿懺悔意識,但也都如此強悍、不屈不撓,遍體鱗傷卻永遠在策劃新的反抗。這真是本世紀世界文學中一種最有趣的奇觀!這一奇觀的產生,也許是因為他們代表中、西文化在不同時代和文化背景中共同走入了“世紀末”的意境,並對兩種文化中的人性之根進行了最徹底的反省的緣故吧。但這同時也就帶來了兩人之間的一些微妙的差異。
這些差異主要植根於兩種不同的文化心態。先從表層的藝術風格上來看。殘雪與卡夫卡在風格上是十分接近的,例如兩人都有大段大段滔滔不絕的議論和敘述,但語言又同樣的幹淨、純粹,沒有多餘的話;他們都善於通過對話(包括內心的對話)來泄露說話者的心情;他們的每個人物都是象征性的,為的是表達一種情緒化的哲理;他們的激情都很含蓄,而理智卻很強健,至於感覺,則是全部寫作的潤滑劑。然而,卡夫卡仍然明顯地繼承了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細節描寫,他能將不論多麼怪誕不經的情節描寫得如同身曆其境,纖毫畢現;而他的對話是如此合乎邏輯,幾乎沒有跳躍,凡是晦澀之處必定是思想本身的複雜和深造所致。相反,殘雪不大看重外部的細節,其手法近似白描,其語言和對話跳躍性很大,甚至類如禪宗“公案”;在許多作品中,她致力於詩的語言的錘煉和詩的意境的傳達;她有時讓主人公的內在自我直接現身乃至於抒情,這是卡夫卡決不可能的。後者在內心最深層次上仍然保持著客觀描述的“心理現實主義”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