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心態的影響在更深層次上表現在主人公靈魂的塑造方麵。西方文化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罪感文化”,這一點在《卡夫卡的衝判》(及《致父親的信》)中體現得特別明顯。主人公的自我意識主要就體現在“知罪”上。在殘雪的作品中,這一點被大大地弱化了。殘雪可與《審判》相提並論的作品是《思想彙報》,其中的主人公A君的自我意識的覺醒不是體現為“知罪”,而是體現為“知錯”;他雖然也有懺悔、甚至不斷懺悔、永遠懺悔的主題,但“懺悔神父”其實不過是主人公自己,頂多是他的另一個自我,而決不代表彼岸世界的聲音。因而這種懺悔基本上是對自己的愚頑不化、自以為是和不自覺的虛偽這些病疾的啟蒙;其中的痛苦是追求不到真正的自我的痛苦,其中的恐懼隻是麵對死亡和虛無的恐懼,而不是麵對地獄和懲罰的恐懼。實際上,如果真有地獄的話,殘雪的主人公甚至會很高興。因為終於可以擺脫虛無的恐怖了,地獄的懲罰畢竟也是一種“生活”,它也許還可以用作藝術創造的題材!相反,在卡夫卡那裏,對存在的恐懼和對虛無的恐懼幾乎不相上下(見《地洞》及殘雪對它的解讀),所以約瑟夫·K在知罪時可以如此平靜地對待死亡,甚至有種自殺的傾向。因此,總體看來,殘雪的作品雖然也陰暗、邪惡、絕望,充滿汙穢的情節和齷齪的形象,但卻是進取的,在矛盾中不斷衝撞、自強不息的。卡夫卡的作品則是退縮的、悲苦的、哀號著的,他的堅強主要表現在對罪惡和痛苦的承擔上,而不是主動出擊。他的座右銘是:“每一個障礙都粉碎了我”。與此相關的是,由於西方文化的天人相分的傳統,卡夫卡對理想的追求是對一個彼岸世界“城堡”的追求,這個“城堡”是固定的,一開始就隱隱約約呈現出它的輪廓,但就是追求不到,對它的追求構成了塵世的苦難曆程;相反,殘雪所追求的理想卻是隨著主人公的追求而一步步地呈現出來的,在她的《曆程》中間與《城堡》相對照),主人公(皮普準)對將要達到的更高境界在事前是一無所知的,隻有進入到這一更高境界,才恍然悟到比原先的境界已大大提高了,但仍然有另一個未知的更高境界在冥冥中期待著他。隻有主人公內在的生存欲望是確定的,這種欲望推動著他從一個“村鎮”到另一個“村鎮”不斷提高、不斷深入,這些村鎮本身毋寧說對他顯得是一些不斷後退的目標。再者,在人物的相互關係上,卡夫卡的人物總是被他人拒斥、拋棄和冷落,一切關係都要靠主人公自己去建立,即使如此這種關係也是不可靠的,隨時會丟失的;殘雪的人物卻總是處在不由自主的相互窺視、關懷和相互攪擾中,想擺脫都擺脫不掉,主人公常常是一切人關注的焦點。因此,當卡夫卡和殘雪鼓吹同一個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時,他們的情緒氛圍並不完全相同:卡夫卡是對一切人懷著無限的溫情,從“零餘者”的心情中努力站立起來,鼓勵自己走向孤獨的旅途;殘雪卻是一麵懷著幸災樂禍的惡毒從人群中突圍出來,一麵從更高的立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