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要說社會管理,老子、莊子的哲學也能提供一種近似於“無為而治”的簡約方式,這在曆史需要休養生息的時期頗為重要。例如漢代初年的文景之治就是這樣,馬王堆漢墓帛書中記述的政治理念,如“重柔者吉,重剛者滅”“至正者靜,至靜者聖”等,很接近老莊哲學。唐朝的王室,也有類似的理念。由此可見,即使是偉大的漢唐文明,也不完全出於儒家和法家思想。
老莊哲學隻是想把人世拉回到本來狀態,結果反倒超過了別的管理方式。
叢治辰:
我也覺得莊子哲學不在於管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不怨天尤人,不在外部找原因,而是探討如何從自我突破。假設莊子現在正在談戀愛,莊子不會刻意找一個浪漫的環境,他會調整自己的心態,在心中生發出一種浪漫的情調。
餘秋雨:
這個例子比喻不太精彩,但是我欣賞你在說莊子時用到“情調”這個概念。也就是說,他真正在意的,不是社會的結構秩序,而是生命的詩化情調。
莊子與老子有淵源關係,但又比老子講究詩化情調。正是這種特性,使他成為諸子百家中最具有文學性的一位。
莊子的詩化情調和文學素質,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一是想象力,二是寓言化。而且,他在這兩方麵都達到了極致。
這兩方麵的共同特點,就是對一般真實的脫離。這是其他學派所不敢用的,因為他們都想在“可信性”“真實性”上說服人。莊子沒有這種企圖,想象力使他遨遊於南溟北海,把自己設想為似人非人的無限力量,這就使他的智慧獲得了真正的文學形態。
想象力的凝聚體就是寓言化。我多次論證,文學的起點和終點都是寓言。莊子的寓言與一般童話中的寓言不同,一上來就表現出一種仰天俯地的哲學規模。但這種規模畢竟由自由感性和想象力支撐著,因此在本質上還是文學。
寓言化的基本結構是象征隱喻。A不僅是A,而是B加C加D、E、F、G……直至無限。正是這種由有限通達無限的機能,使文學和哲學獲得了思維尊嚴和審美尊嚴。
這些話大家聽起來可能有點陌生,因為我已進入到另外一個領域即美學領域。這需要以後抽時間專門講述,今天點到為止。下麵希望大家回想一下自己印象最深的莊子寓言,也算是一種溫習吧。
王牧笛:
莊子在寓言中好像很喜歡借用“鳥”。比如他曾經講過,有一隻海鳥停在魯國的大海邊上,魯侯就把這隻鳥請回了太廟,給它喝最好的酒,聽最好的音樂,吃最好的肉。可是這隻鳥非常害怕,不吃不喝,三天就死掉了。這是一個有關“自然”的講述,一切刻意的人為和強加都是違反“自然”的,也違反莊子所展示的那個詩意的、自由的生命狀態。
王安安:
我想到了“駢拇”的寓言。講的是正常人的手掌隻有五個手指,一個人如果貪心,希望再長出一個手指,這不符合自然的狀態,也毫無用處。聯想到後來在中國曆史上,慈禧一頓飯要吃一百多道菜,可是沒有一道菜真正給她帶來快樂。人為的多餘,違反自然之道,這是為莊子所痛斥的。他用“駢拇”這個比喻,來批評儒家刻意追求“仁義”行為,也是一種違反自然並且毫無用途的東西。
金子:
《莊子·齊物論》中有一個養猴人的故事。有一年糧食歉收,養猴人就跟猴子說,現在早晨給你們每隻猴子三個橡子吃,晚上吃四個。猴子聽了——不行不行,早上怎麼比晚上還少呢!養猴的人於是說,那這樣吧,早上吃四個,晚上吃三個。猴子聽了之後就特別開心了。莊子通過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實際上世間許多東西,從很多角度來看,並沒有質的區別。這個故事就是成語“朝三暮四”的來源,不過後來似乎與“朝秦暮楚”用混了。
何琳:
還有一個“盜亦有道”的寓言。有一個大盜叫作蹠,他手下人問他,成為大盜有什麼竅門?盜蹠說這裏麵竅門大著呢:在屋外就能知道屋裏有多少財富,就是聖;第一個衝進去搶奪,就是勇;最後一個離開,就是義;判斷能不能進去就是智;分配均勻就是仁。這五者不備不能成為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