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璞:
我覺得民生問題是最重要的。我們在談唐朝的時候,一個直觀的感覺就是唐朝的經濟繁榮,國力昌盛。杜甫有一首詩就說,盛唐時“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唐朝有一年因為犯刑事案件而被處以死刑的隻有二十九個人。這說明那個時候人民的生活非常安定,我覺得這非常有意思。
餘秋雨:
這一切,都說明唐朝最有資格享有一個概念——頂級的曆史生命力。
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唐太宗的陵墓昭陵。這麼一個可以說上千言萬語的盛世開拓者,在墳墓上隻用六匹他騎過的戰馬浮雕來默默地概括自己的全部生平,再也不講別的什麼話。這真是一個馬背上的時代。
隻有大家都認識這六匹馬,這個設計才能成立。但是,如果大家都認識這六匹馬,那該是多麼令人神往的景象!
果然,大家都認識。
那就讓我們也好奇地來認識一下它們:第一匹叫颯露紫,是征戰王世充時的坐騎;第二匹叫拳毛,所謂就是一種黑嘴的黃馬,是征戰劉黑闥時的坐騎;第三匹叫青騅,所謂騅就是青白顏色相間的馬,是征戰竇建德時的坐騎;第四匹是什伐赤,是征戰王世充和竇建德時的坐騎;第五匹是特勒驃,所謂驃就是白點子的黃馬,是征戰宋金剛時的坐騎;最後一匹叫白蹄烏,是征戰薛仁杲時的坐騎。
這六匹戰馬的浮雕,在當時已成為“社會公共圖像”。唐代的氣韻,由此可見一斑。
這六匹戰馬的浮雕,現在有四匹收藏在陝西省曆史博物館,另外兩匹則流落到了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美術館。我由於太喜歡了,這幾年正與幾個朋友一起,試圖說服賓夕法尼亞大學美術館,找個什麼合適的地方讓六匹聯展在一起。但他們知道自己“收藏”得不夠道德,怕中國民眾不願還回去,不敢拿出來。
一個敢於用幾匹戰馬概括曆史的朝代,一定是輕鬆而幽默的。因此,唐代沒有朝廷頒布的“主流意識形態”,更不提倡“國學”之類。這就像一部傑出的文學作品,不會把主題思想印在封麵上。或者,像你們這樣一批優秀的北大學子,也不會把某句共同的格言,一起寫在額頭上。
很多掛在外麵的口號,往往是大家做不到,才發出的一種焦急呼籲。我們在曆史上經常聽到“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口號,這個口號並不證明中國人曆來不打中國人,恰恰相反,倒是證明了中國人老打中國人。同樣,過於強調某個理念、某種學說,都隻能說明大事已經不妙。唐代信心滿滿,既沒有這種危機感,也不會產生種種文化藥方。
在唐代,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信仰,也可以隨時改變。大家尊重各種思想,卻又不迷信它們,保持著自己的獨立和自由。
李白比較接近道家,也受過儒學的深刻影響,否則他不可能有那麼多建功立業的理想。但是他一開口就是這樣:“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麼一種態度,放到今天,可能在網絡上就被人家罵死了,但在唐代卻很正常。大家都覺得特別接近儒風的杜甫,也可以對自己早期學習的儒學產生一些懷疑。比如杜甫有這樣的詩句:“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兵戈猶在眼,儒術豈謀生”……杜甫說了這麼多調侃的話,並不是說他把儒學丟掉了。白居易對儒學曾經投入很深,到了晚年卻更接近佛教。王維也是如此。
不僅詩人如此,甚至連皇帝也如此。唐太宗更接近於道家,但當他聽說玄奘從印度取經回來的時候,就非常興奮。玄奘當初其實是違反了邊疆管製法令出去的,按照我們現在的說法就是偷渡。玄奘回來後,在半路上給唐太宗寫了一封信,請求處治。但是唐太宗真誠地歡迎他,稱他為“師”,兩次邀請他還俗做官。遭到玄奘拒絕後,唐太宗還為他安排了很好的譯經場所。
就這麼一來二去,唐代使中國文化更豐富、更完整了。我們不少學者太喜歡把文化提純,其實,提純後的文化一定是衰弱的。唐代的中國文化,因不提純而強大。
唐代的文化話題太多,我們不妨在製高點上多逗留一陣,因此下次還是延續對唐代的討論。我受到王安安同學發言的啟發,已經想好下一個課程的題目:盛唐是一種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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