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排第二,是因為它在本質上是一個寓言。那個師徒組合,那條漫漫長途,那些妖魔鬼怪,全是象征性的存在。寓言,對於人類和文學而言,既是起點,又是終點。我曾在《藝術創造論》一書中說過,如果抽離了寓言象征,絕大多數現代派文學都會讀不下來。這也就是說,《西遊記》具有某種現代性。
《水滸傳》比《三國演義》好,是因為它寫了人的命運,而且把人的命運當作了主幹。宋江會去看父親,李逵會去看母親,武鬆有哥哥,林衝有妻子,這些關係都成了情節核心,但《三國演義》沒有。雖然《三國演義》也寫到了人,但目的是寫事。因此,四部小說中,最差的是《三國演義》。
《水滸傳》的問題是缺少延續之力,當好漢們一一上了山,故事就結束了。這是思想局限,更是藝術局限。水泊梁山,不應該僅僅被占領,它有可能成為一個精神祭壇。當然,這是民間小說達不到的高度。
關於昆曲劇本的創作,我很同意把《牡丹亭》放在前麵,其他兩個作品其實還是依附於曆史故事,盡管寫得不錯。茅盾先生認為《桃花扇》是中國古代最好的曆史劇,我不同意。我認為第一還是《牡丹亭》,理由就是它首次刻畫了一種情,可以出入生死、傲視世俗,也傲視理學。它甚至把出入生死的過程也非常具體地描摹出來了,讓所有的觀眾看到了人世間的無限可能性。盡管知道它不會是真的,仍然願意欣賞它。吸引大家涕淚交加地欣賞一種不真實,這是中國審美水平的一大突破。
中國人在審美領域裏有一種不安全感,因此常常用“真實”作為“著落點”,為此不惜製造大量的“偽真實”“偽曆史”。直到今天,這種審美惰性還在大規模延續。審美是一個完全區別於真實和曆史的特殊空間,它需要被特別喚醒,並放在它自己的空間裏予以保護。在這方麵,《牡丹亭》獨領風騷。
講了小說和戲劇這兩項最通俗的文化項目,我想與大家一起騰空而上,說一說哲學。
我喜歡在文化交談中不斷出現這種隨意跳躍。如果一直盯在一個個專業話題上不越邊界,就太局促了。跳躍本身,就是思維快感的來源。
王牧笛:
這很刺激,卻有點困難,我來充當實驗品吧。我覺得朱熹和王陽明是中國哲學的高峰。朱熹的中心思想是個理,理說到底是萬物之所以成為萬物的根據。比如秋雨老師麵前的杯子,首先是存在一種與杯子有關的理,再加上作為質料而存在的氣,才結合成這個杯子。理是主宰者,氣是材料的賦予者,理與氣的聚合產生了周遭萬物和世界。這在哲學上是本體論,朱熹通過理學給先秦諸子的學問奠定了一個形而上的基礎。
有了本體論,自然還有認識論。氣和理一個具體,一個形而上,所以要通過具體的東西去格物才能夠認識理。王陽明很有趣,他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通過格具體的物,要窮他的理。但普通的格物方法不行,還要用敬,隻有用敬才能上升到聖人境界,拂去珍珠的塵埃,見到本來的光彩。
朱熹認為,萬理的總和叫太極。他認為每一個物上麵都有太極,這比柏拉圖要高明。柏拉圖的“善”沒有解決“一”和“多”的問題,而朱熹用了一個佛教的比喻“月映萬川”,解決了“一”和“多”的分際。
呂帆:
我想說說倫理觀。朱熹強調理是至善,它高高在上並有道德含義,就是儒家一直強調的禮、義、仁、智。高高在上的理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得到,它貫穿於各個人的身體力行。從這個意義來講,天、地、人三者在同一軸線上,可以貫通一氣。那麼,從人至天,怎麼樣去達到至善之性?需要人自己的努力和超脫。理貫穿到人身上以後,會產生氣質的偏差。所謂的君子、小人,也由此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