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猶憐。
小蘋不喜歡被這樣調教,她喜歡唱歌,她喜歡別人靜靜聽她唱歌的樣子,所有的反應都該是文字和音樂融合時自然而然的展露,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從心裏向外散發的,而不是演習編撰好的教程。
那天,是個例外,那個人把寫好的詞遞過來,說,先念一遍吧。
她抬起頭來看他,卻看到了一片柔情,而那柔情的背後,卻似又連著無邊無際的清愁。
她的心裏頓時起了漣漪,投下的石子,將在歲月裏百煉成奪目晶瑩的珍珠,四目相對,所有的人生喧嘩,所有的春色鶯啾,什麼都聽不見了,什麼也不剩,這天地之間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走了太久太久的路,終於在你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原以為時間已經凝固,除了春萌夏盛秋收冬藏,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練曲陪唱,偶爾還有一點酒。
她是能喝一點酒的,這個朝代的女子都能喝酒,但她從來不敢醉,她害怕抱不住琵琶,手裏空得沒了著落,她怕,本就一無所有的她,把自己都忘掉。
這一次,她無酒自醉,冰涼的指尖撥動琵琶弦,流淌出來的,全是相思無盡。
他都看在心裏一一撿拾入懷,他知道這種苦,他也是半世流離。
晏小山,晏殊第七子,自幼潛心六藝,旁及百家,尤喜樂府,他是春風得意,詞名早播,他把濃豔到幾乎快要化不開的詞從尊前花間裏打撈出來,扯了一層紗籠覆上,頓就有那那種視覺上的朦朧美感,和念後餘味悠長的遠意。
這樣的出場注定他才華橫溢,也注定他在權貴府第下永遠夠不到那個合適的位置。小山是倔強的,他用孤傲來獨對紅塵,偏不依靠家門身份,拚盡所學去努力,卻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打擊。
不想用官場裏的殘酷和枯燥再來委屈小山,他生而有情,帶著一顆癡心,真誠地對著身邊有緣擦肩的一草一木,一段風景一個背影,一個楚楚有致的女子,哪怕她在青樓。
畫屏深處,斜月半窗,他們依偎著卻一句話也沒有,此時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隻要這一刻,隻要這此時此刻,他們是彼此的守候和支撐,兩情相悅,心心相對,這寫在羅衣上的軟語,彼此珍惜得隻恐荒廢了一個時漏,若時間停止多好,若這樣一刻一刻攢在手裏握緊了過,是不是,就能如願一生?
小山留有《小山詞》,他的詞清麗雅致,婉轉多情,飽含淚水,夢裏醉處塵世飄零,銘記處,惟那滿腹相思,真為詞骨。
共有多少人聽?
他是侯門子弟,錦衣玉食,中年後家道沒落,漸趨悲苦,幸好還有沈廉叔和陳君友,他們一起填詞賞舞,今朝有酒醉今朝,可是很快,這兩個知己或亡或病,他隻剩了自己孤寂的影子,於是,他的心裏除了相思回憶就是夢裏的情節。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揚花過謝橋。
繡花雙鴛,香苞翠鳳,從來往事都如夢。
陳君友病後,家裏的歌伎也一應遣散,小蘋也就失去了消息,他也沒有再找,他沒有能力來安頓她的一生,她進了一戶中等人家為妾,日子還算平和,比起以前的日子,衣著首飾遜色了些,但心裏卻有了安穩踏實,不管怎麼樣,這輩子入了這個門,拜了大婦,她就有了家的感覺,哪怕是在一隻鹿的腹中,她也不用再疲憊地漂流,更不用擔心,明天會不會有流離失所的可能。
所以,她想把從前的日子塵封,琵琶已經放在厚重的箱子裏落了鎖,鑰匙埋在花園入門右數第九塊石頭下,她做這些的時候,好像鎖的是一個陳年秘密。
她開始學著做針線,紅泥小爐上的鍋裏煲著八珍湯,丈夫不來,她就打發人給他送去,她是一心一意對他的,有了名分,什麼都不做是嬌,什麼都願意做,則是一顆心低低地伏下,心甘情願都交給你了。
隻是怕過春天,怕想起那些傷心的句子,好像經曆了一場倒春寒,連骨子裏都是冰涼,偏是忍不住還是要到門外去,呆呆地看著半空,無韻相和,卻有誰在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