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西壽昌書院上學時,蘇軾從學於劉微之。一日,劉先生作了一首《鷺鷥》詩:“鷺鳥窺遙浪,寒風掠岸沙。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
抑揚頓挫地念完自己的詩作,先生嘴角含笑,想來心中頗為滿意。沉浸在詩的意境之中,滿堂學生也無不交口稱讚。隻有蘇軾麵有遲疑。半晌,他起身說道:“先生好詩,隻是末句的‘雪片逐風斜’,學生尚存疑慮。”劉先生道:“雪片,乃是鷺鷥羽毛,羽毛逐風飛翔,有何不妥嗎?”蘇軾恭敬而道:“是的,先生,正因為是鷺鷥羽毛,才不會逐風而飛。鷺鷥歸巢,羽毛常會落在一旁的蒹葭上……‘漁人忽驚起,雪片落蒹葭’,先生您看如何?”劉先生聽他說完,先是一驚,後又猛然一喜,遂大笑道:“好句!好一句‘雪片落蒹葭’,吾非若師也!”
沒有功課的時候,蘇軾也喜歡四處遊玩。他是個優秀的孩子,而他的優秀,一方麵來源於良好且嚴格的教育和自身天賦,另一方麵,則是來源於他的性格,喜好與自然親近,汲取山川歲月的靈氣,並凡事勤於觀察,樂於領悟。
七歲時,蘇軾去附近的山中遊玩,遇見一名過路的老尼。到了人生中年,他依然記得老尼的相貌與姓氏,記得她九十歲的蒼老而神秘的聲音。
老尼自言,常隨師進入蜀主孟昶的宮中……一日,蜀地大熱,她夜入水晶宮,隻見蜀主與花蕊夫人正在摩訶池上納涼,夜明珠將整座宮殿照耀得猶如白晝,沉香散發出迷人的幽香,他們並肩恩愛,坐擁美景良辰,猶似一對神仙眷侶,沉醉間,亦不問人間世事。不覺,夜已三更,頭頂星河流轉,宮中滴漏闌珊。是時,花蕊夫人乘興填詞一首,自不負良夜。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洞仙歌》
數十年後,蘇軾還記得那首《洞仙歌》。盡管那時候的他,身在他鄉,遍嚐仕宦辛酸,人情冷暖。盡管那時候的眉山,已然是回不去的地方。那時候的他,寫著:
雨後春容清更麗。隻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麵水,碧瓊梳擁青螺髻。
一紙鄉書來萬裏。問我何年,真個成歸計。白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蝶戀花·京口得鄉書》
回不去的,才叫故鄉。
一個人,不管身在何處,不管年紀幾何,故鄉在身上烙下的印記,始終都是無法割舍,無法淡忘的。那座小城的山川風物,流水人情,也終將成為筆墨中最值得依戀的撇捺。
一壺漂泊,人生不過白首相醉。
竹影斑駁,隻有歲月在牆上剝落的時候,才能看見兒時模樣。
是的,時間,好像總是過得特別快。世事怎禁年少?
在蜀地川府的錦繡與綺靡中,一個人的七歲,到七十歲,尚不及轉眼一瞬的溫軟清夢,更何況,是從童年到青年的十餘載短暫光陰。
西風幾時來,明月何處滿。
而通常,還未經過一個傳說,幾個故事的流傳,還未經過數卷詩詞的吟哦,漫天星光一低轉一明滅,半山的夜雨就瀉入了秋池,陌上的春花就綻開了香息,身邊的流年,也就那般清涼無礙地暗自偷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