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妻(3 / 3)

閏之雖不擅作詩,但偶爾的靈光乍現,不能不讓丈夫刮目相看。

蘇軾一家在汝陽的時候,一天晚上,堂前梅花吐蕊,月色怡人,王閏之叫東坡邀朋友花下飲酒,她說:“春月勝於秋月,秋月令人淒慘,春月令人和悅。”蘇軾聞之大喜過望:“我還真不知道你會作詩。剛才你說的話,真真詩家語言。”不會寫詩的王閏之耳濡目染,不經意間口吐蓮花,給了蘇軾靈感,一首《減字木蘭花》呼之欲出: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

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

不似秋光,隻與離人照斷腸。

閏之乃性情中人,情急之中,不免做些“傻事”。東坡“烏台詩案”被捕入獄,她驚怖之下,擔心那幫小人再從詩文中找出東坡的罪狀,於是把家裏的詩稿付之一炬。這一炬中不知燒毀東坡多少錦繡詩文。這件事也成了千百年來喜歡東坡的人們心中一個永遠的遺憾。可設身處地想,閏之做得合情合理。

人命關天,因為至愛,才關心他的命,比在乎他的詩更甚。

無奈,天妒紅顏。元祐八年(1093年)八月一日,閏之在汴京染病去世。東坡痛不欲生,作題為《祭亡妻同安郡君文》的祭文,寄托對妻子的萬千情感:

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蘇軾,謹以家饌酒果,致奠於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靈。嗚呼,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幹。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尚饗。

因為愛了,一世掛牽。農曆正月初五是閏之的生日,這個特別的日子,天涯輾轉的東坡夢繞魂牽。紹聖三年(1096年),六十一歲的東坡在惠州,與朝雲一道買魚放生為閏之資福,並作《蝶戀花》一詞悼念亡妻,其時,王閏之已故三年。

泛泛東風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佳氣鬱蔥來繡戶,當年江上生奇女。

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

——《蝶戀花·同安(君)生日放魚,取金光明經救魚事》

詞中“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是讚美閏之對三個兒子視同己出,疼愛不分彼此。“王文度”借用《晉書·王述傳》中典故,王文度是王述兒子,長大還抱至膝上。天雨曼陀花出自《法華經》。王閏之和王弗的家鄉都是眉州青神,那裏江山秀美,岷江穿境而過。在漫天曼陀花雨中,山嶺青翠,碧水潺湲,佳氣蔥鬱,生於江畔人家的王閏之,在蘇軾眼裏,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

如果說,王弗與蘇軾的十一年,是風平浪靜、明媚如玉的溫柔時光;那麼,王閏之與東坡的二十五年,就是風吹浪打、驚濤拍岸的崢嶸歲月,鮮有陽光明媚的春天。

在生死場上鎮靜自若,笑向刀斧叢中的英雄自古不乏其人,但在殘酷的政治打擊麵前仍談笑風生、暢懷高歌的文人卻並不多。豪放東坡,在宦海沉浮中,在一貶再貶、流放再流放的起伏跌宕中,能履險如夷、心境平和,不失其風流瀟灑、幽默詼諧的本性,固然是他的性格、人生觀、哲學觀使然,但沒有王閏之的理解、支持、開導、滋潤,再高大的樹木也會枯萎。

旁觀者最為清醒。所以,對兄長的秉性、遭遇最為透徹了解的蘇轍為王閏之作《祭亡嫂王氏文》,讚其為人:不論蘇軾窮達得誌不得誌,他人手足無措,閏之卻不改聲色,處之泰然。錦衣玉食,她不驚喜;牛衣耕織,也不埋怨。那種淡定是與生俱來的天性,非關學問。她是那樣豁達、那樣善解人意。所以東坡願與之同穴。也終於同穴。

這一世,閏之,和深愛的他在一起,不無快樂,不無悲苦。但,足矣。

與之同室,亦與之同穴。地老天荒不過如此吧!

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