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維摩(2 / 2)

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

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

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

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

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

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

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在第一首詩中,聰明乖巧的遁兒讓人疼愛,字裏行間跳躍的都是作為父親的喜歡。

第二首詩中,失去兒子的哀傷力透紙背。想起孩子的可愛,他更加悲痛難耐。他深深地自責,認為孩子之傷,是受自己連累,長途跋涉、居無定所所致;字裏行間,對朝雲失去幼兒的痛楚,對失去血肉骨親的朝雲的憐惜和理解溢於言表。

東坡愛朝雲,憐恤有加;朝雲亦愛東坡,深情不移。

在宋代,侍妾本是富貴榮華的錦上添花,沒有義務與主人榮辱與共。東坡被貶惠州的時候,已是花甲之年,戴罪之身,複興無望,身邊眾多的侍女姬妾陸續散去,王朝雲卻始終萬裏相隨,無怨無悔。對此,東坡深有愧意,提筆賦詩。序曰:“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姻緣。丹成隨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

——《朝雲詩》

伶玄即伶元,其妾名樊通德,“能言飛燕子弟故事”,伶元所著《趙飛燕外傳》一書,即根據通德所講的故事寫成。

李絡秀,魏末晉初人,出身平民,是個有膽有識有城府的女子,家境富足的她說服父兄,屈身嫁與同郡安東將軍周浚為妾。她在周家謹守禮教,相夫教子,終受到愛戴,兩個兒子也相繼成材,周家以嫡親之禮待李家。

這首詩說的是,大詩人白居易年逾古稀的時候,他最寵愛的善唱《楊柳枝》詞的愛妾樊素,竟別他而去,樂天因而有詩句“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抒發內心的寂寞。朝雲與樊素同為舞伎出身,然性情迥異。東坡稱朝雲為自己的“天女維摩”,把這個聰慧美麗的女子比作純潔不染的散花天女。言自己遇到了才比東漢時的通德、德比西晉時期的李絡秀,“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的朝雲,與他休戚與共、惺惺相惜,比白居易要幸運得多。

所謂知音,就是能聽懂你心聲的人。所謂知己,就是那個了解你像了解他自己的人。

王朝雲與東坡先生,就是知音知己。她能於字裏行間,曲曲折折的情思裏,捫得先生的婉轉心跡,東坡深感慰藉。

東坡曾作《蝶戀花》一詞: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東坡被貶惠州時,王朝雲常常唱這首《蝶戀花》,為東坡聊解愁悶。

她每次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時,總是清淚涕零,哽咽難聲。東坡追問何故,朝雲答:“妾所不能唱完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

東坡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開始傷春了!”

知己若異體同心,他何嚐不知朝雲泣怨所在。宦海顛簸,春秋幾度,芳草年年綠,枝上柳綿吹無蹤。一心盡忠報國的東坡被政敵一貶再貶,漂無定所,天涯淪落。幾多歎,幾多哀,讓這一對患難愛人,相對無言,不能自已。朝雲去世後,蘇軾“終生不複聽此詞”。

紹聖三年(1096年)6月,王朝雲在惠州時偶染瘟疫,日漸病體枯槁。東坡拜佛念經,尋醫煎藥,一日複一日地守在床前,乞求她康複。奈何身體太過虛弱的朝雲,終不敵嶺南悶熱惡劣的氣候,香消玉殞,年僅三十四歲。

尊重朝雲的遺願,東坡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的鬆林裏,在墓上築六如亭以紀念,並親手寫下楹聯: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沒有夫人的名分有什麼,擁有這樣的天地厚愛,朝雲九泉有知,應含淚一笑了。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蓮花祈禱。”

朝雲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嫋嫋梵音中,她聽到敬愛的先生在為她吟詩: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悼朝雲詩》

他說:前世、今生彈指間灰飛煙滅,來生渺茫看不到著落。而我夜夜挑燈向你禮拜,讓你感到我們還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

一行冷淚,漸然,洇濕先生白色的詩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