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放逐(2 / 2)

當歡有餘樂,在戚亦頹然。

淵明得此理,安處故有年。

嗟我與先生,所賦良奇偏。

人間少宜適,惟有歸耘田。

我昔墮軒冕,毫厘真市廛。

困來臥重裀,憂愧自不眠。

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

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

寧當出怨句,慘慘如孤煙。

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

——《和陶怨詩示龐鄧》

讀著令人心酸。但當權者卻不這樣認為。

不能不說東坡如此不長記性,太率性,太任性。

這個東坡,才高名大,動輒舞文弄墨,出口成章。交遊廣,徒眾多,社會影響力非凡,隨便拋出幾句都可能讓大宋的文山墨海掀起三尺浪。

不出幾天,政敵們就從傳誦的詩句中知道了東坡的行蹤,遂責令州長張中將東坡逐出官舍,並追究其怠職責任。以致東坡的生活一度窘迫到“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泉”的地步,和兒子“相對如兩苦行僧耳”。如是這般,宰輔的目的達到了,也就終於放心了。

如此淒苦境地,竟然沒有抹殺東坡的樂天派本色。痛並快樂著。東坡和兒子蘇過,和鄉野農夫一起開荒種地。春天的時候,草田青青,他們煮食蒼耳飽腹。生性喜好建築蓋房子的他,在當地老百姓的幫助下,在桄榔樹林一旁,搭建了三間簡陋的茅屋聊以棲身,還為茅屋取了個浪漫的名字“桄榔庵”,並饒有興致地寫下了《桄榔庵銘》。

風雅至極,風趣至極,曠達至極。東坡,天下無敵。

儋州的老百姓都很同情東坡的遭遇,亦非常尊敬和愛戴這位大詩人,在東坡食糧不繼之時,時常幫助他、接濟他: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當祭灶,鬥酒隻雞定膰吾。

——《縱筆》其三

東坡亦不擺文人架子,他“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時從父老遊,亦無間也”。

因為隨和,醉酒之後在路上鬧出笑話也習以為常。“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他喝醉了酒,興盡晚回家,沉醉不知歸途,醉眼蒙矓中找尋牛屎辨路。他還能記住,他的桄榔庵,就在牛欄的西邊的西邊;

因為隨意,總角兒童都樂意與他親近,和他開玩笑:

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裏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朋友送東坡一個大西瓜,他用頭頂著帶回家,且在田地裏邊走邊唱。鄰居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見了,不勝感慨地說:“內翰大人,你過去的榮華富貴,現在想來,是不是像一場春夢?”

蘇東坡驚異於老婆婆的智慧,從此喚她“春夢婆”,還作一首詩送她:

符老風情老奈何,朱顏盡減鬢絲多。

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唯逢春夢婆。

——《被酒獨行遍至子雲威徵先覺四黎之舍》

“芝蘭生於幽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豪情俠義的東坡很快把自己融入這片荒寒的土地上,以他熾熱的民本思想、深博的文學造詣、大海般的襟懷、卓越的創造力,不遺餘力地為貧瘠多病的儋州百姓造福。

儋州水麵廣,當地人沒有掘井吃水的習俗和技術,祖祖輩輩都飲用河水、坑水,以至於瘟疫流行,百姓多死於瘴毒。東坡帶領老百姓掘土挖井,教化老百姓改飲地下水,改變不良的生活習慣。為百姓采藥治病,救濟窮困,傾盡自己的所有。

還以他羸弱之軀,在儋州開學堂辦書院,學堂命名為“載酒堂”,取自“載酒問字”的典故,自編教材,將終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儋州後學。在東坡的積極倡導下,海南這隅蠻荒之處興起了讀書熱,書聲琅琅,弦歌四起。有詩記曰:“謫居儋耳有三秋,軼事繁多史籍留。勸導庶民興學館,寫成經義教名流。”

名師出高徒。自東坡居儋州,海南才有了考中進士的曆史,薑唐佐就是東坡培養出來的海南第一位進士。另外,東坡在儋州醫藥、生產發展史上亦留下不可磨滅的功績。儋州縣誌記載:“北宋蘇文忠公來瓊,居儋四年,以詩書禮教轉化其風俗,變化其人心。”

暮年的東坡在儋州遭受苦難最多,文學創作方麵卻一刻也沒有荒廢,他以筆暢達,著書為樂,一麵和陶淵明的詩,一麵潛心做學問、寫文章,創作詩詞一百四十餘首,散文、書信百餘篇,作《書傳》《誌林》各一部,並對《易傳》和《論語》進行修訂和解讀,以他枯萎的生命書寫出了人生與文學的輝煌。

儋州三年,東坡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一個偉岸的靈魂,一個震撼人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