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品隻覺四肢發軟,連骨骼都要節節碎裂,無法支撐這一身血肉。
她想起今天白天剛剛作出的決定。
當初她滿懷希望地衝到北京,靠周教授的關係去投奔高工,那些和袁圓、錢海寧四處饕餮的畫麵,宛如昨日。還有和袁圓在本科寢室做火鍋搶土豆粉絲的畫麵……還有錢海寧一頭衝到周教授辦公室表決心要獻身天文事業的那副傻不楞登的模樣……
轉眼間物是人非,高工是一輩子再無可能進入核心部門的,袁圓麵臨的是囹圄之災,錢海寧的理想終於在他麵對的現實前敗退下來。
最後錢海寧還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僵硬而難看,他拍拍她肩膀說:“師姐,我們幾個……就剩你了,好好幹,加油哦!”
他大概想像以前那樣,學日本漫畫裏的小蘿莉給學長打氣的模樣,雙手握拳做星星眼說句“師姐加油哦”,卻始終沒辦法舉起手來。
呂品死死地咬住下唇,忍住眼淚,艱難地笑道:“你也是,以後我要有點閑錢,就來找你了哦?”
錢海寧用力地點點頭,目光卻飄向呂品身後,呂品順著他的視線一看,原來是楊煥的車聽在酒店門口,車窗落下一半,露出一張毫無生氣又有些落拓頹廢的臉。
呂品稍稍猶豫後向錢海寧道:“你先上去吧。”隨後她走向楊煥,躑躅著不知說些什麼,他也不和她打招呼,隻從她臉上掃過一眼,老久後問:“很忙?”
呂品點點頭,又說:“也還好,你呢?”
“也還好,”他說。
隨後相對無言。
呂品掐掐手心,又攥攥上衣下擺,扯扯嘴角:“今天發了一筆安家費。”
楊煥點點頭。
呂品從包裏掏出那張安家費的存折,遞到他車裏:“密碼是我生日,還不夠我爸那筆錢,安家費是分批次發的,以後都會發到這個存折上。”
楊煥掂掂存折,笑得很嘲諷。
呂品抿抿嘴,又說:“我知道還不清,但這樣我心裏好過點。”
楊煥唇角那譏誚的弧度越發明顯。他等她說完才問:“那我呢?”
他當然知道,她說還不清的,不是那筆錢。
呂品低著頭不吭聲。
楊煥從車窗裏伸出手,拉起呂品的胳膊,最後捏到她手上:“我最恨看你低著頭悶聲不吭的樣子!”
呂品的頭越發低下去,手也試圖往後縮,卻被楊煥攥住,她隻好說:“對不起。”
楊煥不自覺地就在手上使了力,他痛恨這樣的呂品,卻又更痛恨這樣的自己。
他想其實每個人都是一隻王八,殼最堅硬的,身軀也最柔軟。而他現在的行為,和揭呂品的殼有什麼區別?看她那層殼和血肉分離,脆弱地暴露在外界攻擊下,然後軟弱地死去,難道他就能特別開心?
不能。
他最想做的,也不過是成為她的那片殼,和她的血肉交融相連,永難割裂,永難分離。
龜縮在那片殼裏,她不需要再懼怕任何東西,也可以偶爾伸出頭來,看看外麵的天空。
可是她不要,她到底在懼怕什麼?
楊煥不明白。
他放開呂品的手,另一隻手隨意抖開那張存折,新開的戶,隻有一筆不大不小的存款記錄,靜靜地躺在那裏。
詫異之餘,又聽到呂品說:“到了那邊另外還會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條件很好,你不用擔心。”
楊煥腦子裏就直接蹦出“賣身”二字。就像那些去貧困山區教書的,支援邊疆建設的,去的人固然是出於很崇高的精神動機,但物質上各級部門也免不了要多多補貼。又好比同學裏做通訊設備銷售的,去非洲的一定比去歐洲的補助高。
說白了,就是血汗錢三個字。
原來他去夏致遠家裏玩,從麵積上看那是絕對的“豪”宅,他口水一地的時候夏致遠涼涼道:“這叫賣身錢,明白不?”
夏致遠的父母是地質教授,風裏來,沙裏去,夏致遠掰著手指頭跟他說:“五歲以後我隻見過我媽十七次。”
楊煥卻想,他能和呂品見麵的機會,還有沒有十七次呢?
他無力地轉開頭,怕看到呂品那緊張又局促的臉,我有這麼可怕嗎?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後呂品退後一步,說“我先上去了”。
楊煥心頭又是一把火竄起來,冷笑出聲:“和我在一起你有這麼痛苦嗎?你不就是要去西昌嗎,”他舉起那張存折,“你知道這樣我一定會認輸對不對?好啊,現在我認輸,你滿意了?下次你還要怎麼樣?下次你幹脆登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