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自己一下變成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非常虛弱,無力。我按著自己的胸口,裏麵似乎悶得厲害,每呼吸一口,我都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我覺得自己像一棵在烈日下暴曬的樹一樣,正一點一點地失去水分,迅速枯萎、幹癟下去。
為了不讓別人知道我正在衰老,我從口袋裏掏出墨鏡,哆嗦著戴到我的臉上。我想,也許我的皺紋都出來了。因為我的視力已經開始衰退,我連車廂裏的人都已漸漸看得不太清楚了。
大巴上了高架後開始加速,我忽然想起當時送方湄走的時候也是走的這條路,不過這雖是同一條路,卻是兩條方向不同的路。風從窗縫裏刮了進來,在我的耳朵邊呼呼作響,簡直就像一場颶風。我模模糊糊地想,這兩條路到底哪一條路是對的呢?
也許,我想,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再思考這個如此複雜的問題了。風吹著我的臉。我想,也許隻有風才知道。就像鮑勃迪倫唱的,答案在風中飄。
而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答案在風中飄的意思,就是隻有在風中才能找到答案。
也就是說,這答案是找不到的。
突然想明白這一點,我知道,我這是真的老了。
大巴到市區後,我沒有立即回家,因為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再乘車回家,我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一樣,隨時都想嘔吐,也都有可能嘔吐。我找了個咖啡館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當服務員問我要什麼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隻要了一杯熱的檸檬水。我慢慢地用嘴小心地抿了一口,感覺還可以後,才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然後,我又要了一杯。
咖啡館裏開著空調。我覺得很冷,有些經受不住。就從旅行袋裏掏出了那幾件新買的圓領衫,一件一件穿上後,又加上了那件防雨服才感覺好了一點。我想了想,拿出手機,找到大胡子的電話,給他撥了一個。可電話那頭卻無人接聽。我隻好把手機裏儲存的所有的電話號碼看了一遍,想從中找出一個合適的打一下,不知怎麼搞的,我很想在這個時候和人說幾句話,隨便說什麼都行,隻要能和我說點話就行,實在不行,哪怕一句也行。可我來回看了好幾遍,也沒能找到一個能在這個時候可以打的電話。
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如此孤獨,說不出來的孤獨。這隻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咖啡館,在我旁邊的一張桌子邊,有一對情侶正在竊竊私語,在他們後麵,幾個小夥子正在一邊抽煙一邊打牌。隻有我無所事事,和周圍的環境,還有咖啡館之外的環境,乃至整個上海,都不再協調。我有種突然和這個世界脫離了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在這裏的存在顯得非常生硬和不自然。
在這個地方,我好像是假的,像用一張白卡紙剪出來的人一樣輕飄飄的,沒有分量,我原來以為我和這個世界的聯係錯綜複雜,到現在才恍然發現,方湄就是我和現在這個世界的所有的聯係。而且,她也是我和另外一個世界的惟一的聯係。我很奇怪我過去為什麼沒有發現。
難道這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就像那些已經被千百人說濫的格言和唱濫的流行歌曲裏講的那樣,隻有失去了的,才是最寶貴的嗎?
我急著想證明自己,想對自己說我是存在的。哪怕這種存在是不真實的,是沒有分量的,可我也要告訴自己我至少曾經存在過。
是的,我存在過。盡管現在有可能不存在,不再具有意義,也不再具有可能。我的眼前重新暗了下來。
我像一個墜入到河裏的人一樣,大水從我身邊緩緩升起,將我一點一點淹沒。我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機,就像抓住一束救命的稻草,拚命掙紮。我想大聲呼喊,可是,水卻像魚一樣鑽進了我的喉嚨。我立即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水草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