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華是個好孩子,一點沒優越感……他有什麼不對,你可以說嘛——”
她說不出國華有什麼不好。他約她去玩泰山,誘惑力多大呀,坐著他爸的小車子。可根海呢,也許連泰山在哪裏都不知道。上山時,國華熱心導遊,給她講明代的塑像,乾隆皇帝的題詞……下山時,他那樣小心地照顧著她……
她的腿發軟了,差一點滾下山去,為了救她,他自己卻摔傷了,頭上汗淋淋的,眼睛卻是亮閃閃的……
她去醫院看他,帶了什麼?雞湯?哦,是蘋果。雞湯是怎麼回事呢……
根海跳下河去救落水的孩子,渾身濕漉漉的,低垂著暗淡無光的眼睛,惶惑地站在感謝他的人們麵前……
受了涼,根海病了。她神差鬼使般地上鄰村買了隻老母雞,熬了湯,卻不敢端過去……人家封建淑女還把定終身的珍珠塔裝進點心盒送給情人呢,她連這個也不敢……後來方卿考中了,皆大喜歡。還有張生,也和鶯鶯遂了心願。鶯鶯不還有紅娘支持嗎,可她呢?人們常說,一個人如果遭到全體人的反對,那他就得認真審度一下自己的行為了。
是的,她是沒有人支持的,隻有她自己的一顆心。一顆心的力量畢竟太小了呀!旁人甚至感覺不到它的搏動,即使它不再發射活動脈衝,世界也絕不會因此停止半秒鍾的呼吸。可是,那畢竟是一顆心呀,一顆人的心,活生生的人的心……
“我在天上的星星中,尋找你的心……”這是誰的詩,她記不得了,反正是班上一位同學寫的,為這詩大夥還爭論了一番呢,於是,有人抄來幾句告訴他:莫追求星星,她有逗人的眼睛,她在遙遠的天空……
“人的心為什麼總是那麼捉摸不定、把握不住呢?”這回是她發問了。可她又後悔了,徐麗已和小吃店的男友“絕交”了,她可不是有心刺人家的呀。
徐麗還是那樣不在乎:“共同語言?你知道嗎!他端餛飩,我學電子,能有共同語言嗎?”
共同語言?能有共同語言嗎?根海小學文化程度都不到,難道還得讓她去做他的掃盲教師嗎……
端餛飩的沒有給徐麗難堪,默默地服從了命運的安排。根海呢,根海更不會說什麼。或許他會默默地反抗,但一切都是徒勞的。張生總還算個幸運兒,要是考不中,鶯鶯或許早成了林妹妹的先驅了。
埃斯美拉達多麼希望菲比思的外貌能和卡西摩多的內心結合啊,難道她也希望麼,把國華的門第、學問讓給根海!她不知道。她不能再想了,頭痛欲裂……
唉,忘掉這一切吧,《鏡花緣》中不是有人能夠忘掉一切無用的東西麼!可她不能,她忘不了。但她有那樣的勇氣麼,回到山裏,去挖泥挑土,媽媽說過:後代也會怨恨她的……她的心隱隱作痛,她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厲害了,她對自己的心似乎太殘忍了。是的,沒有必要這樣,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們沒有婚約,也不曾有過愛的表白,即使有了婚約,法律也不會過問。剩下的隻有良心,可是法律對於良心卻是無可奈何的……敏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半片月亮已經爬上頭頂,她記起了蘇東坡的詞。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月亮是照著眾人的,人們也將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時間再長一些,年齡再大一些,心裏的一切也都會淡薄的。他或許早把她忘了,要不,他怎麼……
正像人們說的,人大了,就會發現當初追求的東西,一文不值。
而不是說,人大了,才會發現,隻有當初追求的東西,才是最純潔的……
火車的汽笛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敏娟心裏突然泛起一股思家的熱潮,她的思緒跟隨著飛馳的列車回家了。女兒的突然出現,媽媽該是多麼幸福啊,爸爸呢,爸爸不會多說什麼,他一定會擺出他的酒瓶來,也許,國華也正在焦慮地等著她。他的眼睛總是那麼亮閃閃的,她真有點對不起人家呀……
敏娟從小土坡上站起來,半裏外的那座小山村已經沉睡了。在那黑烏烏的一片中,敏娟看到了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她曾經偷偷地喜歡過它們,為它們作過許多幻夢,就因為它們不那麼閃亮灼人。
可是現在呢?她轉過身,眺望著不遠處的小火車站,燈火通明,她知道,在那裏,不難買到回家去的夜班火車票……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