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飛揚的塵土(1 / 1)

我向他們招手,互道著再見。我從心底裏祝他們幸福。

小娟開始流淚了,摸出一塊手帕,揚軍和建林也紅著眼圈……整整十年了……他們都在哭。幸福的?辛酸的?激奮的?憂鬱的……無須再去探究他們的心靈。經曆了最沉重的也是最難忘的,“紮根樹”成材了,他們卻被人們認為“失去了最寶貴的理想和青春”。心靈的火花也許早已泯滅,可他們畢竟都哭了……變了,一切,一切……手指的關節,麵部的皮膚,生活習慣,食量口味,美的標準,愛的價值……當他們回到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下,當他們置身在車聲嘈雜的繁華街頭,他們會感到自己那身衣衫寒酸得丟人,甚至會覺得,他們被時代扔下了……

車輪終於滾動了。一輛破舊的外殼紅漆已經剝落了的長途汽車,帶走了知青集體戶的最後三名戶員,又是一片揚起的塵土……第一回是戶長。那時似乎都還沒有學會嫉妒,真心誠意地推薦了他。我第一次看見了一個男子漢的淚水:“我還回來。我學的是農機,回來開拖拉機,還當戶長……”他留下了一串感人肺腑的誓……

還有他,曾經以他的堅定的信念,樂觀的緒撥動了我的心弦的劉曉。“我們永遠在一起!”他對我說。可臨走時,竟然沒有勇氣來和我道聲再見……

終於也輪到我了……知青夥伴們善良而哀傷的目光,媽媽幸福而辛酸的淚水,劉曉的失去了意義的懺悔信……可是,我去的那所中等師範,竟是麵向農村,培養鄉村教師的。

於是,不費什麼周折,我又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回到這個窮山溝,還住集體戶。

剩下的戶員羨慕我那法定的三十六元,相當程度上,他們還在靠天吃飯。他們也為我惋惜,但多少又有點慶幸,稍稍的安慰……現在,他們全走了,走向新的生活,開始了新的追求。

我們往回走了。我,還有山猴。這山猴,在山裏土生土長,卻比城裏人還活絡。

沿著環山公路,不時遇上一輛滿載山貨的八卡。山猴總是目送他們,也不怕揚起的塵土嗆人。這個最喜歡嘲弄城裏人的家夥,今天他那雙眼睛怎麼老跟著汽車往城裏溜?

我領頭拐上了山間小道。同公路相比,它離現代化更遠,但畢竟清靜、安逸多了。

山猴摘下幾片樹葉,揀一片塞進嘴裏咬嚼,一路蹦躂著。

“李老師,下班車該送你啦!”

“這可是末班車啦!”話一出口,我又後悔了,不吉利的。

“‘哀’心的感謝!”山猴突然蹦到我前麵,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代表方老師!”

我忍不住笑了:“還念‘哀’心!都給你糾正了幾回了!”

“唉,就這塊料嘛——”山猴撓著後腦勺。

真的,就這塊料。方老師進城看病,找了他來代課。這便是現狀,無可奈何的。照山猴說,山裏人是吃泥巴長大的,腦瓜子死沉死沉,城裏人麼,心眼長在城裏,早晚要回去。

“早晚要回去!”

趙明也說過這話。在師範學校的兩年中,是他,撫平了劉曉留在我心上的傷痕……清晨,我們用外語會話,他細心地糾正我的音……夜裏,他替我補課,常常到很晚很晚……第一堂實習課上,是他那雙溫柔的眼睛,鎮定了我慌亂的心緒……為了治我的腰傷,他用自行車推著我四處求醫,一裏又一裏,一天又一天……畢業了,他留校,我回了山村。他責怪自己沒有盡到責任,一次又一次地為我的工作調動奔波,六天前,他終於來信了:回城之事總算有了眉目,調令很快就要來……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裝著那封信的口袋,一陣內疚突然從心頭湧起。是的,小娟他們真心希望我能早日調離山村,可分別時,我卻沒有把喜訊告訴他們。趙明說過,辦好一切手續、打好行李鋪蓋之前,誰也不要告訴。我照他說的做了,麵對小娟他們的一片誠意,我內疚了,可是,僅僅就是為了這一點而內疚的麼?…“城裏人回城,就像葉落歸根,天經地義……”山猴把手裏的樹葉撒在樹根旁,轉過頭來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