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樓下廚房裏傳來洗菜盆撞擊大理石台麵的咣咣聲。何琳在迷糊中憑感覺說:“咱們昨天體檢查你兒子錢花多了,你媽在抗議呢。”
傳誌不樂意了,“做給你吃,你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琳睜開眼睛,“做給我吃,你不吃?”
“主要是照顧你的吧!”
“照顧我?我就像兔子似的吃點素食,喝點稀粥,為了給你生兒子可憐兮兮瘦成這樣,還照顧我?行,打個賭,如果不是為花錢的事,我把頭揪下來給你玩!”
傳誌馬上麻利地跑下樓了。這兒子一下樓,廚房的“咣咣”聲還真停止了。
何琳趕緊下床,把門打半開,又跳上床,聽他們講話。
婆婆:“俺不做給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吃了,俺要回家,你們每天天明玩到天黑,一屁股睡到太陽出來,吃了玩,玩了吃,有空侍候你們這些小舅子熊呢!”
聽得出來老公一臉諂媚:“侍候誰呢,嘿嘿,又不是外人,還不是你孫子!”
“你怎麼知道是孫子?”
“嘿,掐指一算算出來的。嗯,你怎麼知道不是孫子?”
“真是孫子,人家醫生就說了。”
“在這兒,就是雙胞胎孫子人家也不說,比縣城醫院嚴多了,您得入鄉隨俗!”
“隨俗個屁!奶奶的,俺想回老家,就不想看臉色侍候了!”
“看誰臉色了?你在給我臉色看嘛。再說,你侍候我大嫂,整天做飯什麼的,該何琳了,你不管了,不是有意見嗎?再說,在這裏做飯,什麼都有,洗衣服有洗衣機,做飯有燃氣,不用下地幹活還有電視看,怎麼也比老家強吧!”
婆婆:“強是強,俺就是看不慣你們有一個花倆,還毛驢站著拉屎不挪窩——死懶死懶的!”
“娘啊,這體檢費是少不了的,省不下來!體檢合格了,要辦準生證呢!”
婆婆的聲音突然緩和,“兒啊,辦了準生證,明年能有機會把大龍的戶口一起上了多好!”
老公為難的聲音:“娘啊,這話別再讓何琳聽到,她非翻臉不可!”
“不用翻呀,又不占用她的名額。俺想了好一陣子了……”
何琳側耳傾聽聽不清楚了,急了,跳下床赤著腳跑到樓梯口。這一段已過去了,那娘倆在說早市上的菠菜一斤又漲了一毛錢。何琳納悶,這老妖又算計什麼了?又不占用她的名額又要把大龍的戶口安上,想的什麼轍?好像傳誌保留了意見呀!
一會兒,那娘倆把早飯端到客廳要開吃了。粥和饅頭片,照例,傳誌主吃,老太太陪吃,一邊陪一邊念叨著,什麼兒大不由娘,不聽話,和娘不一條心了。
不是真的抱怨,就是叨叨,叨叨觀音菩薩沒了,沒長翅膀它能飛?
她兒子息事寧人地說:“我給扔了,非在家裏供什麼神!”
“你扔了做啥?敗家子。”
兒子扔的沒事。老太太繼續叨叨,叨叨大兒媳繡花,有了兒子腰硬了臉就變,連大兒子也管不住了;叨叨大閨女命瞎,命裏虧,找了那麼一個不成體統不成器的東西;叨叨二兒子心高命薄,混到現在也當不了媳婦的家,享福也就一個人,讓娘得不了濟;叨叨小兒子沒眼光,挑媳婦也不會……傳誌隻是聽,沒異議。當叨叨到小女兒的醜事時,他當場就翻起了大白眼珠子頂撞了。在這個問題上,前兩天晚上何琳的枕頭風吹得太係統太難以推翻了。
婆婆當場發飆:“你這是說的啥話?你還能當了你娘的家?!”
“事已到此,你還想怎樣?你這不是火上澆油嗎?你怎麼不為她的處境想一想?這些年你管過她問過她嗎?現在著急了!”傳誌拂袖上班去了。
婆婆把盤盤碗碗收拾得叮當響。何琳權當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哼著歌兒下來盛白粥了,在客廳裏津津有味地就著粥吃鹹菜,那個香啊!
這一段時間婆婆開始避她鋒芒,主動或被動不與她一般見識,一是媳婦懷孕了,有點恃寵而驕;二是媳婦覺醒,有意識地打擊婆婆的話語權而行使自己一家之女主人的權力。這與以前恰恰顛倒了過來。以前婆婆試著在兒子家找到自己支配和話語權的邊界,媳婦退讓,在中間的兒子也答應給媳婦額外補償。現在媳婦不樂意了,像拔河比賽繩子中間綁著的手帕,勢頭又要向相反的方向移動了。婆婆由於在人家屋簷下,暫時忍受,等著兒子回來哭訴,要補償。
但今天,婆婆終於忍不住了,站在她後麵,“你讓他去廣州的?”
何琳頭也不回,“傳誌是成人了,他願意去哪兒別人能‘讓’得了嗎?”
“他咋突然想去廣州了?”
“他願意去唄!”
“不可能!”老太太很篤定,“自己的兒啥心眼脾氣咱摸不清?大昨天還沒這想頭,突然今天就說要去,你給他灌了些啥黃湯?”
“我給他灌:那是你妹妹,她曾經在你困難時幫你付過學費,現在她有困難了,你不應該袖手旁觀,做人要有良心!”
老太太勃然大怒,涉及她自己籃中的菜了,張揚起來,“這是俺們自己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別在裏麵瞎吵吵,本來就是一團亂麻,吵吵了更瞎了!”
何琳冷笑一聲,“我沒管別人,隻管了我老公。管別人還真沒那份閑心。”
“那是俺兒子!俺自己的家事,不能聽你的。”
“在我家裏,先是我老公,然後才能是你兒子!在你家裏,那是你兒子,我還真不與你爭。”
老太太跳腳了,“俺拉把大了二十多年的兒子聽你的?你才是俺家裏的二媳婦,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還真趟著渾水試著來了!”
何琳哈哈大笑,沒有了老公的掣肘和羈絆,與這老太太吵架繞圈真下飯。
“你放心,你拉把大的兒子也得聽我的,你拉把大他你還能陪他一輩子嗎?
從他結婚那一天起,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歇歇,到一邊去,該讓位了,也別不服老不服輸,您當媳婦時,公公活著時,您也不整天與您婆婆吵架嗎?此一時彼一時,做人就怕做到好了傷疤忘了疼!”
老太太愣了一下,牙齒尖厲起來,“你這個作惡的王八妮子說的啥話?說俺婆婆,你咋知道俺沒侍候那個老不死的!”
何琳一點也不怕她,冷笑,“這麼多年怎麼沒見你照顧她?你怎麼不給你兒媳婦們做個榜樣呢?你先回去照顧你瞎眼的婆婆啊!”
老太太氣得哆嗦,就咬著一句:“你這個作惡的王八妮子怎麼知道俺沒侍候她的?”
何琳沒出賣大嫂,“你兒子說的呀!你兒子說你嫌棄那不是你親婆婆,沒必要照顧她!”
老太太有點傻眼,“傳誌說的?俺不信!你這個瞎×亂編排!”
何琳恨得牙齒癢癢,“老恐怖分子,你三個兒子都說了!”
“說也是你蠱惑的!”
“我蠱惑怎麼了?人在做天在看,我們也在看,有樣學樣,學不像都對不起您!”
把個老太太氣的,一蹦三尺高,不由自主脫了鞋子,拿在手裏,“你這個有人生無人管的東西!”
何琳看了看舉起的鞋底,還真愣了一下,“你又打我啊?別忘了你第一個孫子就是因為你流產的,這個孫子再沒了,你信不信你兒子會吃了你!而且我一定會把你送進大牢!請你不要低估我的決心和能量!你想讓你兒子家破人亡你就動手吧!”
老太太還真沒在氣頭上下手,鞋底重重地拍在沙發的扶手上,放聲大哭啊,很高的分貝:“何琳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何琳不理她。
“何琳,你生了兒子會有報應啊!”
“哈哈,放心吧,我生閨女!”
“你也就是個閨女命!”
“閨女命?大家不都是閨女命嗎?閨女不好,你怎麼沒托生成男人啊!”
老太太背後手指一晃一晃指著媳婦,“生了閨女,俺兒子就休了你!”
何琳回頭嘻嘻笑,“就你兒子一個月掙的,隻夠他自己吃的,還想休我?你指望他什麼啊?你也就命好碰上了我,換成別人,你都沒有資格坐在這個家裏說話!”
當了近三年的媳婦,早不肝火上升了,與其自己氣得要死,不如轉轉方向,把老太太氣死。
果然老太太氣得幹嚎了一嗓子,瞪起眼睛,“這話你敢守著俺兒子說不?”
何琳心一凜,“好,你打電話吧!”
老太太一骨碌爬起來就去撥電話。何琳開始飛快地盤算,要不要再來一場大家共同撕破臉皮的?反正事已到此了,也想到了最壞的打算,還想到了傳誌曾經打的欠條五十萬,很惱怒自己把欠條丟了,好好一把牌搞到自己沒理,恨不得現在掐死自己!不過可以用錄音詐他,詐他承認,反正與他媽吵上了,這一架很重要,影響著以後關係的長遠走向;如果這次突然沉默或表現出某種方式的示弱,以後也不用在這個家裏混了,自己找個魚塘跳進去喂魚去吧!因此她緊張地盯著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怎麼搞的,電話老是撥不通,撥了三次,罵罵咧咧的幹脆放棄了,又坐在地上捋著小腿到膝蓋到大腿哭,吆喝她。
何琳心中竊喜,這次博弈,自己贏了,老太太沒敢把戰線擴大到他兒子身上。
老太太戰略上處於下風,但要在戰術上補過來,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淚兩行地咒媳婦,要在語言上出一口惡氣似的,“毒!毒!毒!何琳,老天報應啊!”
何琳原本不打算理她了,站起來要上樓了,又回過頭,“我能毒過你嗎?娶兩個媳婦就被兩個媳婦恨。放心吧,我會比你長壽的!”
“哼,被兩個媳婦恨,挑撥離間挑吧你乖乖!俺大兒媳婦哪一樣都比你強!
俺兒娶你也是瞎了眼!”
何琳也不示弱,“你兒瞎了眼,可你瞎了心!有一點好心眼嗎你?”
“瞧你小樣的瘦眉削骨、窄頭尖臉、二寸寬倒黴小腮幫。”老太太手指點著何琳,用特有不屑的語氣惡心挖苦,“麵相上薄!你自己的孩子也孝順不了你!指不上!”
“哈,我可沒指望我的孩子會給我養老,我也沒指望將來到他的小家裏當攪屎棍。”何琳雖也氣,但並不上當,就是不氣急敗壞急火攻心,而是倍有耐心地學著婆婆的樣子也竭盡挖苦之能事,“哪像您臉大臉寬賽飛機場,臉厚似城牆拐彎,掠奪了這個姑娘,搶劫那個媳婦,就你兒子一個個倒黴鬼樣,哪個媳婦願意甩你?還不是你死皮賴臉找上門!”
“何琳,你吃俺兒喝俺兒的,還這麼有種!”
“吃你兒喝你兒是看得起你兒!看不起他早把他踹一邊了。”
“何琳,你可沒給你爹媽積德!”
“您放心,我爹媽這樣的一等一好人都比你長壽!”
“何琳,你小心報應你下一代身上!”
何琳冷冷地瞅了她一眼,“那也是你兒子福薄沒那命,祖墳上既沒冒青煙也沒長青蒿!”
“何琳,你這個遭天打雷劈的,咒俺兒——”
“我還咒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妖怪,有多遠你給我死多遠!別讓我看見你,趕緊滾出我的家!”
老太太氣瘋了,“行,乖乖,俺就這一句:這輩子俺再進你這個門你得給俺磕頭跪門!”然後老太太也不哭了,找到鞋子穿上,甩門走了。
何琳氣瘋了,拿上鑰匙,也甩門走了,回娘家了。如果老太太玩失蹤,她也玩失蹤;如果老太太死在外麵了,她也不回來了。想讓別人承擔後果,休想!
這次沒有第三人佐證的爭吵謾罵,算惱到心窩子裏去了。但老太太沒玩失蹤,而是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票,找了一個便宜的公用電話打給兒子。一聽到兒子的聲音,老太太張開嘴巴放聲大哭啊!
傳誌嚇壞了,“怎麼了這是?有話說話啊,你哭什麼呀真是!”
於是老太太也顧不得電話後麵攤主半張著嘴一眨不眨驚訝的眼神了,一把鼻涕淚兩行,對二兒媳婦進行了長達十分鍾的連續控訴,有些句子長得都不用標點符號,像“我還咒你這個老不死的妖怪有多遠死多遠趕緊滾出我的家不走把你打出去”、“那是你兒子福薄沒那命祖墳上沒冒青煙也沒長青蒿”等等,都基本上原話複述。
老太太口才了得,居然在十分鍾內把吵架的起因、經過、高潮、結果原原本本滴水不漏地轉述給兒子,最後總結:“兒啊,就這樣你娘被你媳婦攆出來了。
誰叫你娘沒用、沒錢、被媳婦瞧不起呢!乖乖,以後別想你娘了,你娘老了,是累贅,就當你娘死了吧,死在外麵大家眼不見清靜,省心也省糧食了!”放下電話就往外走。
走了好遠了,電話攤主才回過神來,快步追出去,拖住了老太太要電話費。
老太太恍然青著臉掏錢,找回了零,倔強而決然的身影就消失在北京站的人流裏了。
傳誌反打那個公用電話,問清了位置,急忙請了假以最快速度趕到北京站,每個候車廳挨著找,找了半天,不見老娘的影子。老娘大字不識一筐,往哪去了呢?別急急巴巴上車去了東北或大西北寧夏山西哪個山溝溝裏,這年頭人多,又那麼亂,走丟一個人還不跟玩似的!找到北京站廣播台,也廣播了,根本沒用。
心急火燎的傳誌給何琳打電話。先打到家裏,沒人接;再打手機,通了,麵對裏麵的沉默,他一頓劈頭蓋臉:“你他媽把我媽趕哪裏去了?有你這樣半吊子的悍婦嗎?我告訴你我媽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弄死你!不想過了就他媽趕緊離!”
裏麵砰然掛了。
何琳心說,這是他第四次威脅她離婚,第一次因為他媽有個三長兩短弄死她。她站在小姨家的窗前向下眺望,有一種念頭,如果這樣被老妖婆推下去,一屍兩命,傳誌要不要弄死他媽?第一次感覺,孩子要的不是時候,腹中的小生命成了她前行的阻力和沉默的最大理由。她突然有說不出的厭倦和不屑,對這個男人,又一次誠實地懺悔,自己真不該這麼早結婚,至少不應該與他。在骨子裏他們就不是一路人,她是溫馨的個人主義者,我行我素中能與周圍人輕鬆打成一片;而他恰恰相反,貌似忠厚的集體主義外表下深藏一顆自私、功利、不辨是非曲直的心。因為誤解,他們走在了一起,慢慢通過了解,她感覺到了事情的可怕,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成長,他的思想和家庭觀念還囿於童年和青少年他母親給他灌輸的框架裏,他是他大家庭的附庸,是那個大家庭前行中探出的觸角,他有本質的使命,也有本質的責任,那就是負責把他母親的大家庭從農村底層打撈上來,而不是推著自己的小家前進。某種程度上說,他沒有自己,至少沒有完整的自己,所以在最緊急關頭,他不會與婚姻中的另一方達成妥協,形成和平溫暖的局麵一致對外,而是激化關係,讓自己重新回歸婚姻之外的溫暖角落,好像那才是他內心最平靜最應該找回的歸宿。
何琳也意識到,自己給他尊重、溫暖和地位都可能沒用的,他在他另一個大家庭裏會輕而易舉得到這些,因而他並不一定會感激她、攜她手走完一生。就因為那種看不見的依賴和關係,她想到自己以後漫長的一生都會與他的大家庭爭風吃醋,打一輩子爭奪一個男人的戰爭。
她煩了,倦了,疲憊了。
人一鬆懈,出現了奇特的心理,竟然對婆婆的出走、失蹤甚至幻想中的死亡都不緊張和上心了,而她剛跑出家門時還有些內疚的,甚至還祈禱老太太跑到胡奶奶家咒她去了。
她想著,離婚就離吧,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不離,日子不一定稱心,離了,不一定不快樂。離與不離,也第一次在內心深處半斤八兩,勢均力敵,唯一心疼的就是腹中的胎兒和那幢房子了。
王傳誌瘋了般把火車站、早市、街邊公園,母親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找遍了,打電話千叮囑萬叮嚀老家裏的大哥,萬一母親回去,一定及時打個電話。但這個電話一直沒響,傳誌一夜沒合眼,經常錯覺般聽到樓下門響,以為母親生完悶氣回來了,每次都是一場空。終於第二天十點多,沉不住氣,又給老家打電話,潛意識裏覺得母親買了火車票回老家了。如果潛意識是對的,那麼母親已經到家了。
果然打大哥手機,大哥有點不高興,聲音悶悶的,“到了!”
傳誌隨即憤怒,“到了你怎麼不給我說聲?就等我打電話問?”
裏麵也不甘示弱,“家裏掙點錢容易嗎?都打長途了!這個電話也就該著你打,能把咱娘攆出來,你多打個電話還叫屈!傳誌我給你說,別以為當上官就能豆子的不知自己姓啥,娘是你的娘,她在哪裏都是你的娘!從今以後你要寄生活費,沒有兒是白養的,你該咋辦咋辦,對你這種人還就不能客氣!供你上學花那麼些錢,你這個憨東西竟然連媳婦的家也當不了,讓咱娘氣跑回來……”
關上手機,雖有點鬱悶,傳誌心裏還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最壞的情況沒發生,事情隻是起了一點小波瀾,但最壞的話卻說出去了。現在他要去找何琳,解決第二個問題。電話打到嶽父家,嶽母接的,說何琳沒回家,看樣子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事。那麼就可能在小姨家。傳誌發現自上次家庭危機這個小姨幹預後,何琳就與她走得很近,有些芝麻粒大的事也和她交流討教,人就還逐漸變得僵硬、多刺、無理找三分來。人是群居動物,容易跟著什麼人學什麼人,傳誌希望老婆為人做事像嶽母一樣,開明,大氣,爽朗,該疏時疏,該密時密,而不是像嶽母的妹妹,尖銳、攪和,刻薄猛於虎,牙風外露,就怕天下亂得輕!
嶽母說:“你們明天都到家裏來吃飯吧。”
傳誌小心翼翼,“何琳呢?”
“通知到了,和她姨一塊兒來。”
第二天傍晚,傳誌就提著菜蔬和水果去嶽母家了,是準備在廚房占個位,話少說,賣力表現一下的。嶽母家的傳統是對正勞動著的人民嘴下留情,從寬赦免。
該著心想事成,那天還真和上海男人調了個位,女婿當了主廚,嶽父打起了下手。傳誌腰掛圍裙,很是那麼回事地做起煎、煮、炸和烤肉。
烤肉烤到一半,何琳和鬱華清才到來。何琳笑嘻嘻的,小姨手裏拿了幾根芹菜,一到客廳,芹菜扔到櫥子上,三個人嘰嘰喳喳東家長西家短開聊。先是鬱華清粗門大嗓地朝廚房裏喊:“傳誌,聽說你媽回去了?”
傳誌連忙應:“回了,家裏離不開。”
然後聽到小姨在客廳並不是特小的聲音看似自言自語,“哎喲,把你媽累著了吧?你媽也不少受累,可何琳也瘦成這樣,哎,這一對兒好像天生相克啊!回家也好,在一起待長了難保不新鮮,再待下去搞不好就貓狗大戰了。”
傳誌專心聽著,有一忽兒膽戰心驚做好準備被罵被損被當麵數落到臉上然後被扔進油鍋炸得外焦裏嫩,聽到最後,嗯,什麼都是預想。嘿,何琳進步懂事了,不什麼事都叨叨給別人聽了,一顆心就此放了下來。
客廳裏聊著聊著聊到正在上升的股票大盤上。
傳誌探頭一看何琳臉上根本沒有陰影,很開心,心想與婆婆吵架並把婆婆趕出家門,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生氣了吧。
烤肉和醬端上桌,挨著何琳坐時,又發現何琳眼光疏離,根本不愛搭理自己,有點鬱悶了,她原來是在生氣啊!不過好在同桌的另三個人絲毫不知情,也沒有人找他麻煩,更是覺得老婆成熟了,不事事往外說,能內部消化就消化了,竟忽然有些感動。
鬱華清還著急地對小兩口說:“你們快點攢錢買股票啊,更大的牛市就要來了!”
老何對小姨子說:“姑爺不用你教,我指導,我炒股比你在行,你也就亂跟風,跟對了就賺,跟不對就怪別人,我可都是從真憑實據中分析出來的。”
“那我拿出十萬放你手裏吧,隻要是比我多贏利的部分,分一半給你!”
“我看行。”上海男人轉向老婆,“家裏的菜錢給解決了。”
晚上回去時,何琳沒出岔子要住娘家,而是什麼事沒發生般跟著老公出來了。傳誌想牽她的手,何琳避開了,不是刻意避開,是自然避開。兩人走得很近,心卻遠了些。一直到上床休息,何琳一直獨善其身,自己占了三分之一的右邊床沿,臉朝外,安心地睡下了。
傳誌放下姿態,就勢要抱她,甚至故意騷擾了她胸前脹了一些的咪咪,何琳都不像以前那麼在意,也就是你再怎麼上臉也不搭理,讓你自己臊著自己。果然傳誌無聊了,心裏有些歎氣,覺得可能自己的母親也做得過分了,母親的潑辣與嘮叨,也真可能惹懷孕的妻子不高興了,不然怎麼那種話也能說出來?
何琳慢慢從老公身上體會到了一種惰性,那種隱藏至深的延展性和妥協的一麵,像泥巴一樣,搓成什麼樣就能成什麼樣,在頑固之外,還會從外界反應反思和調整自己的做法和姿態。他也會懷疑自己,糾正自己,為自己造成的後果支付代價。可這種代價是可以討價還價的,如果憑他自覺償還,可能選擇那種成本最小的,賠個笑臉,說句好話,或做幾個賣乖的動作,希望把溝壑拉平。何琳偏不,就要讓你支出更多代價,通過代價的加大讓你反思你犯過的錯誤,絕不是一毛錢的小事,現在是三十萬也補不平,所以你要想明白這三十萬後麵相應的目錄,你以為正確或理所當然的事情可能都站不住腳,你都要付代價矯正。
矯枉過正之嫌也有,反正何琳不知不覺中要下點猛藥,讓你徹頭徹尾地反省。也不逼你,就是不搭理你!這一切局麵可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還別說,這對王傳誌很有效,自己是一麵鏡子,可以照出別人,別人是一麵鏡子,可以照亮自己。他是踏踏實實地改正,老老實實地在媳婦麵前做一個好人,比如做飯,一直的客觀理由是老婆上班路遠,掙的錢也多,他一個男人有時間有精力做就做了,也虧不著外人——現在則不,這飯我一定做!理所當然我做!合該我做!即使以後老婆有時間有精力了,我也要求做!因為曾經我做錯了,讓她生氣傷心了,我要將功補過!做飯收拾房間應當天然在我名下。
我也要用洗衣機,這衣服就得我洗,我才覺得舒服!哪一天老婆願意洗了,好,算她替我幹活了,我得感激!
得給老婆端倒洗腳水。這事不大,可以讓她充分信任我,覺得沒有我還真不一樣!我就願意什麼都為她做,誰讓我在關鍵時期做得不夠好讓她傷心失望呢!
傳誌一門心思低姿態挽回補救的誠懇,何琳是看在眼裏的,也明白那種妥協的韌度,如橡皮筋一樣,拉得太長就不能持久,一個現代奴隸靠反省和自覺是不能長遠的,你還得給他翻身的甜頭和希望。再說,他現在這麼老實巴交地當牛做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有孕在身,孕婦視覺上的身體變形會影響到心理的,他情緒上也很容易接受一個身體在慢慢變形的老婆有其他反常舉動,因此在他身上某種自卑和固執性情因素沒起反作用,潛意識的某一方麵,孕婦比他更弱更需要遷就和保護。
為了不使老公在做牛做馬的反思和被救中長反骨,何琳試著原諒他,試著給出一些胡蘿卜。比如:洗腳後,她濕淋淋的腳丫會因等著擦幹而翹起來,翹到他臉上;睡覺時會等著他拉被子蓋上;吃飯時等著他給她夾一塊最好的瘦肉……這些小動作本無須他勞,但作為一種包含親昵依賴甚至曖昧的姿態,體現到對一個男人舉手之勞的需要,你就是煩惱也是沾沾自喜的煩惱,被需要很容易生出責任和自豪感。這一點小事你都不厭其煩地幹了,大一些的事你更責無旁貸了。
用這種方式,何琳教育並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傳誌。很多時候,她會想到自己父母和他們的生活模式。父母的相處方式給了她深遠影響,以前對父母很煩,恨不得逃之夭夭,現在才知道那是對她有關家庭的啟蒙,遇到問題她會潛意識地在父母婚姻的軌跡中求解。老何夫婦關係中,鬱教授比較單純,比較孩子氣,某種程度上還很固執,是最簡單無城府的一個,倒是父親用心很細膩,很理性又相當藝術地與學術型妻子輕輕鬆鬆地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生活難題。老何像個太極高手,不露痕跡便能化解於無形,用堅韌的男性手法“剛柔相濟”地與妻兒相輔相成。
何琳總是在參考父親的手法和思想,覺得父親太厲害了,完全是一個成熟的家庭主夫式職業經理人。
這個時候,何琳可能還沒意識到她與王傳誌已陷入犬牙交錯,在相互撕咬中進入妥協穩定的局麵。就像兩塊巨石放在一起,天長日久,會風吹日曬掉自己的棱角,慢慢進入對方,彼此成長為一塊。進入的過程就是對抗、妥協和互相適應的過程,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了解彼此掣肘、彼的左手就是此的右手時,默契、包容、和諧也會共生出來。
幾天後,傳誌去廣州嫁妹妹了。他前腳剛走,後腳何琳就給紅霞發了短信:
你哥出發了,我讓他捎給你五千塊錢,別嫌少,嫂子的一點心意,有寶寶了,留給自己零花。
紅霞立即熱淚盈眶,潛意識裏家裏人都是抽水機,沒完沒了地抽水,現在竟然是嫂子給了她一大筆錢,可是一次麵都沒見過的嫂子啊!
何琳就是要自己與婆家人做個切割,不沾他們邊,也不讓他們沾她邊,不忿他們,不與他們共用一張麵子,就是不與他們一幫人在一起攪和!
紅霞與小雨的婚禮比較簡單,在當地城鄉結合處的一家二星酒店裏擺了幾桌席。來的人多是男方的至親,關係一般的都沒通知,喝喜酒是要給紅包的,給別人給自己增加負擔不說,過幾年領證時說不定還要舉辦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