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誌作為新娘娘家代表,被當做貴賓中的貴賓隆重招待。廣東人的普通話不是一般的差,但非常具有地域文化的自信,沒覺得講好普通話能怎麼樣,講不好又怎麼樣,大家常看香港的電視台和廣東地方台,中央1—12台是輻射不了他們內心的。傳誌和他們在一起感覺簡直就是兩國人,但在喝酒和對美食的愛好上又覺得大家差不多。

紅霞穿著蓬鬆的婚紗與有些黑瘦的小雨在幾張桌子間穿梭敬酒,伴娘也沒請,是新郎的表妹在後麵捧著一大杯涼白開時不時地給新表嫂斟滿。傳誌看著嬌豔的妹妹(也許因為化過新娘妝吧,他簡直震驚自己的這個小妹妹竟像仙女一般漂亮),簡直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好在親戚不多,又很體諒尊敬新娘,白開水就白開水吧,心到,意思一下就行了。親戚嘛,主要是靠以後走動、交往的。

娘家哥來了,新娘開心啊,小臉兒紅撲撲的,豔若春花,腳不連地忙忙叨叨。婆婆,一個很瘦小幹癟的老太婆,怕兒媳累著,一會兒過來勸,坐下吧,歇歇,守著你哥說幾句話,請假,過來一趟不容易。

傳誌除了新娘娘家哥的身份,他的國家公務員、在北京部委上班的這種“政治”地位備受大家尊重,大家不覺得媳婦來自北方,尤其是北方農村有什麼該指責該歧視的,也沒人叫她“北妹”,起碼小雨一家人就不樂意,媳婦受了冒犯就像自己受了冒犯。因此傳誌這個在中央當差的“當朝”幹部出麵,一是抬了妹妹這個異鄉人在婆家的底氣,二是抬了婆家在親戚人麵前的底氣。很多人際關係是很微妙的,別人給你長臉時,你自己首先也得有臉。起碼傳誌就感覺到這個年輕的小妹妹靠著她本人的努力已贏得大家的尊敬和愛戴,他來算錦上添花,本來能添更大一朵,何琳來就更好了。何琳是大學教授的女兒,雖人悠悠搭搭、有一爪沒一爪有時挺二百五的,但她自小養成的眼界和氣質在那兒。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和心理傳統向來如此,沒有兩百年民主與自由的熏陶是改不了下意識向上看的。

青春嬌豔的紅霞一直沒依婆婆的好意坐在娘家哥身邊好好吃飯說會兒話,她蝴蝶般興高采烈地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避免挨著哥哥坐似的。傳誌心裏有點難過,這個妹妹離家人太遠了,誰都沒怎麼給過她真正的關懷,她一直都在忽略中成長,突然有一天家人送來久違的親情和溫暖,她竟不敢走近,不敢伸手去接,比“近鄉情更怯”更讓人心酸。

紅霞的確刻意避免與哥哥挨著坐,這種幸福來得太不易又太突然了,一度燙得她渾身哆嗦,雖然一直盼望著這種場景出現,可能盼太久了,失去了信心和渴望,一旦真實場景出現,她反而失去了“得到”的勇氣,給自己一個緩衝般,懼怕突然走太近會眼淚迸發控製不住自己激烈的表達。因此她選擇了最輕鬆最幸福的表達方式,在哥哥和婆家人注視下以最美麗的身姿快樂無比地在親戚們桌子間忙碌。

但有些東西是躲不掉的,隻是需要不同場合才能表達出來。酒宴完畢,傳誌回機場時,妹妹撲到哥哥懷裏算是痛快地哭了一場,把過去十九年的淚水嘩嘩全流出來了。傳誌除了深深自責和悔恨外,覺得妹妹在南方選擇成家是對的,人缺啥補啥,貧窮的確是普遍的心頭大患,比這個大患更可怕的是家庭成員親情的缺失和匱乏。

紅霞和小雨當然沒讓二哥空著手回去,越是底層的人禮數越周到,不周到怕人笑話似的。這小夫妻天很晚了還勤快地去街上張羅,把廣東的特產尤其是南方的水果:荔枝、菠蘿蜜、香果、楊桃、番木瓜、番石榴、黃皮、油柑子、蓮霧、火龍果等等,凡是北方不容易買到的,都水靈靈巨新鮮的每樣幾斤,裝進了一個大個的拉杆箱裏,說是給嫂子嚐嚐。

於是什麼包包也沒帶的傳誌回來時拉了一箱子熱帶水果。何琳那個高興啊,就喜歡這種善意良性的互動,不在乎花了多少錢,起碼對方知你的情,能給你尊敬和真誠的回應。

她自己興高采烈洗了一小盆吧嗒吧嗒吃了一小堆還不算,有一半都堆到冰箱裏以後慢慢吃,另一半拿出去顯擺去了,去娘家,小姨家,兩個表哥家,當禮物送了,當然沒忘好友小雅,還特意交代:不能給你婆婆吃,看見她不煩別人了!

和老婆塞倆棗就喜形於色不同,回北京後,傳誌好幾天過不來,半夜坐起來會唉聲歎氣,覺得自己母親在最小的女兒身上做得真不咋樣,當自己的孩子看待了嗎?何琳不用珍惜晚上睡覺的時間,就坐起來與老公一起聲討婆婆,當然聲討過分時會遭老公白眼,他自己的娘,他自己批評就沒事,想怎麼批就怎麼批,別人隻能聽著,附和著,學他的一句狠話他都不樂意。嘿嘿,何琳就鼓勵他批。

心情快活了,何琳就到附近的小公園裏轉轉,陽光明媚,銀杏樹的葉子快要黃了,不少人在用杆子打下白果,據說這東西是中藥,有補肺養腎、強身健體的功效,就是吃多了會中毒。她自己也撿上一枚,又撿幾片黃透的葉子,精美的小扇子似的,等待做母親的日子裏,心情越發格外的好。溜達了一會兒,悠悠搭搭回家了,惦記著紅霞捎給的熱帶水果。

剛從冰箱裏拿出來洗了一小盆,要端上樓吃,就聽到屋後麵有吵吵和哭叫的聲音,站在樓梯的窗子旁一看,胡奶奶家正在炸鍋,她平時低眉順目的媳婦張牙舞爪吼叫著追著她兒子劈頭蓋臉地又打又抓,都不踹屁股和腿,專門啪啪扇耳光,打臉,打腦袋,狂風暴雨似的。那男人也不還手,隻是抱著腦袋慢慢躲,看上去少有的逆來順受,後麵的潑婦卻是越打越起勁,粗著喉嚨,像一隻野獸那樣狂呼大叫,那狂暴勁頭,仿佛打了別人她也不活了,要撞牆一頭撞死似的。

樓上樓下的鄰居像忽然被驚醒的鴿子,都扒著窗戶裏往外看,孩子們卻飛快地湧到胡同裏笑嘻嘻地看熱鬧,這中間沒有尷尬的小甜甜。忽然見胡奶奶從拐角後麵追出來,雙膝著地磕頭……眾人從他們口中也聽不出什麼來,隻看得一頭霧水,大約心裏清楚,這個平時不怎麼出聲一門心思幹活的媳婦今天算是給正經惹著了,看樣子破鍋破摔豁出去了,倒是常有理的婆婆和男人不作聲了。

狂打了一刻鍾吧,這家人又縮回地下室了。剛才熱鬧的戰場突然冷清下來,就像一場幻覺似的。

何琳邊吃邊納悶,甚至還有點興奮,要是自己哪一天這麼收拾一下傳誌多好呀,不讓他媽磕頭,認個錯少攪和就行了。何琳平時也不怎麼與後邊的鄰居往來,都是些老太太和中年婦女,與她談得來的不多,倒是以前婆婆常到後麵找人說說話。現在發生了打架的事,她也沒覺得有什麼,權當一場熱鬧,以至幾天後胡奶奶一家從這裏搬走了,她也不知道。後來她身子更重時,經常圍著房子散步時,才從這些鄰居偶爾的閑話中慢慢了解到一個秘密:胡奶奶除了這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一直在老家裏,這個女兒有個兒子,很受重視,十七歲了,考不上學,也沒有事做,就想到北京的舅舅家來看看有沒有發展。胡奶奶家本來是租的地下室,二居室住著三代四口人,甜甜有時跟奶奶睡,有時在客廳獨自睡。這外甥一來,就在客廳裏打地鋪了。都是自家親近的人,胡家媳婦雖然很討厭,但也強忍著,希望這男孩子快點回家。但胡奶奶卻是超級喜歡這外孫,男孩子嘛,即使閨女生的“外人”也比兒子生的親孫女強,因此想讓兒子給外孫找個工作。胡奶奶和王老太太一樣,是個異常節儉的人,就是去早市買菜也要等到快散市去抄底,買一塊錢一堆的蘿卜青菜。所以經常大清早的這個地下室的大人就都出去了,就剩下兩個小輩。按說都是孩子而已,都沒預料那男孩都十七歲了,已是個男人了,還在躁動的青春期,造孽也好,衝動也好,就和不到十歲的小表妹發生性關係了。但小女孩畢竟太小了,陰道都沒發育成熟,抱到醫院,私密處被縫了四針……按說這應該是強奸案了,還是未成年女孩,但這男孩是獨生子,其一家人磕頭跪門想讓弟弟弟媳放外甥一馬,一進監獄孩子就全毀了。而且胡奶奶也流淚默認“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孫女給糟蹋了,後悔沒用了,還要再把外孫也搭進去嗎?所以甜甜的媽就發瘋呀,發瘋地捶打丈夫,怪他保全外甥不顧及女兒。

這件事到底給自家人壓下了。沒有不透風的牆,為了不在鄰居眼皮底下被指指點點,這家人迅速搬了家,搬哪去了誰也不知道。所以胡奶奶和小甜甜再也沒在何琳家旁邊的槐樹底下出現過。

這件事就像一支羽毛一樣,好像輕飄飄地存在過,甚至這傳說的都不太相信真的發生過,但真的發生了又能怎麼樣呢?畢竟事不關己,鄰人想到的是以後要看管好自己的女孩,即使想象的悲劇也不要發生在自己身上。於是這事逐漸再沒被提起過。

金秋十月,小雅提了三盒新鮮草莓來看何琳。

何琳在廚房捧著草莓吃,小雅在旁邊做午飯。近六個月了,肚子已驕傲地隆起,不是隨便什麼衣服就能遮蓋了的,同樣遮蓋不了的是其好胃口。早不吐了,裏麵的嬰兒已適應了母腹溫暖的環境,胃口與母親趨於一致,隻等著更多營養建小房子呢。

小雅好生羨慕,“我要是懷孕了,也要在你家待產,你家風水好,吃嘛嘛香。”

“快點要吧,你生個閨女,我們結娃娃親,親上加親!”

“不行,我要生兒子!”

“行,反正我有女兒不會嫁你兒子。”

“自私!隻管進不管出。”

“擔心我家閨女嫁到你家受氣,你萬一繼承了你婆婆的遺風,我家閨女不是跳了火坑嘛!”

小雅急了,“我都是受害者,怎麼可能學我家老妖再去禍害別人?”

何琳不真不假的,“就因為你是受害者,沒見過好婆婆,所以將來才更有可能像你婆婆!”

做飯的女子突然停下來,摸著自己的臉,“我是不是變得比以前尖刻猥瑣了?唉,老妖的確影響了我的性情和思維,我也不知道我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如果我將來有兒子,娶了媳婦,要因為我的原因過得不幸福的話,我寧願跳樓去死!”

何琳嚇一跳,“話趕話開玩笑嘛,說這麼嚴重幹嗎?不怕嚇壞你幹女兒?跟你說,將來我要當婆婆,估計行事風格也會和傳誌的媽很像,三個字:能攪和!

靜下心來我會發現那死老太婆對我當婆婆這一未來角色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不當攪屎棍我都想不起來該有第二條路走。就像現在夫妻相處,我常想起我父母曾經的樣子,那是本能參考的模式,做一個潑婦也需要動很大腦筋的。”

小雅突然很響地歎一口氣,“我過得夠夠的!”

“不愛你老公了?”

“愛他媽的大波!操他大爺。”

何琳笑噴了,小雅也禁不住樂。

“不想要寶貝了?”

“想,今天來就想沾沾你們的喜氣,我和鴻俊努力好久了,也用枕頭墊過腰,不管用啊!”

“別著急,沒懷上意味著你們還沒準備好。放輕心情,慢慢準備,說不定哪一天寶貝就不會與你們捉迷藏了。”

“唉,不來也好。”小雅一改口氣,“來了說不定麻煩。我還在猶豫呢,一會兒特想要,一會又覺得不是時候。就我與他媽的關係,我要懷孕了沒法工作了,等吃等喝,還不天天看人家一張老臉!嚇也嚇死了!”

“那你們就分開住吧。”

“分開?估計他母子與我分開吧,我要懷孕了,分也是他們母子我們母子,各人的孩子各人疼,各人孩子找各人媽,哈哈,可怕吧?鴻俊隻是個工具,連父親這個角色都是從屬的。”

何琳突然惡狠狠地,“你就不能想辦法給你家老妖一點手段瞧瞧?光聽見你抱怨了,有什麼用?別顧慮那麼多,先給她點厲害嚐嚐,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呢!起碼她下次再給你上眼藥時也得前思思後想想,知道你不會坐以待斃,不是好惹的!”

“我想過,鴻俊會向誰?”

“像你這樣投鼠忌器怎麼再翻身?想得到什麼是先要付出代價的。我前一陣子和傳誌媽就在這客廳裏高聲對罵,我沒膽怯,豁出去了,媽的再打一次也可以,我都準備好拿樓梯後麵的木棒敲她了,自衛!結果是老妖婆給驚著了,坐地上大哭啊!給她一次教訓以後她就再不敢在我麵前有恃無恐了。這樣的老人,一把年紀都活豬身上了,給她講多少道理都沒用,還是我小姨說得對,你隻能惡媳婦撒大潑來扞衛你的地盤和權利了!”

愣了一下,小雅有些怯,輕聲說:“前兩天我撒過一次……”

“肯定力度不夠,你隻有豁出去,他媽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公說我有抑鬱症。”

何琳又看了好友幾眼,“你讓他們氣得心理亞健康吧?我告訴你,千萬別聽你老公的瞎吃藥,我不是說過去年我在美國時也有一陣子心情不痛快,那邊的心理醫生說想辦法自己快樂,抑製精神的藥物能不吃就不吃,有依賴性,也會上癮的。”

“媽的,我恨不得撕了他們!”

“你這種狀態還要孩子?”

小雅就開始抽抽搭搭地哭,顯得無助而窩囊。

何琳感覺到不妙,看似平靜的好友好像控製不住情緒了,她在美國時也有控製不住時,有一部分是裝的,但小雅卻不像裝。好在那天兩人又談了些輕鬆的,高高興興吃完飯,分手。

在何琳與傳誌關係恢複到最好最親密無間的時候,又一個破壞性難題出現了。

傳誌說:“冬天老家沒活了,我大哥想來北京找工作……”

何琳馬上神經質地嚷:“能不能不住咱家裏?!”

傳誌小聲地說:“不住,隻是周末過來坐坐,洗洗衣服,洗洗澡,換換衣服,行吧?”

何琳的恐怖和煩惱出於本能,也出於孕期中無法平衡的內分泌失調,就趁著這個勁把心中的話惡狠狠地說了出來:“別讓我看到你家裏人,看到他們就不煩別人了!”

“你怎麼像個潑婦?”

“媽的,還不都是被你們逼上梁山!誰有本事一開始就是潑婦?”

確切地說,她不知道大伯哥什麼時候來的,在哪裏工作,幹什麼工作,也不想知道,聽到老公老家裏的任何消息都腦仁疼。日子安靜了幾天,冤家總有碰麵的時候,一天她在樓上看張藝謀的《英雄》,搞設計的,不愛追究什麼電影的藝術性和主題性,隻是覺得好看,動作片嘛,大場麵和武打鏡頭搞得好就OK了,尤其天然愛看畫麵的視覺效果,大紅大綠大紫,那種大麵積色調運用,驚心動魄地合她胃口。一張碟片半醒半睡間看了N遍,無聊了,突發奇想跑到樓下客廳裏坐著去了。坐在陽光斜照的沙發上發呆,想著電影上的武打慢鏡頭,特別是帥哥李連傑坑坑窪窪清晰可見的臉,還有張曼玉塗了厚厚脂粉麵如石膏的臉,一點質感沒有。突然背後有人走動,她知道是誰,有些氣憤他幹嗎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回她家啊,又不是節假和周末的,孤男寡女不知道避嫌啊!

她頭也不回地從幾上拿起一聽椰汁,打開慢慢喝,也是慢慢轉移心中無名火。隻聽後麵噗嚕嚕一串雜音,那個大伯哥在肆無忌憚地放屁呢。

她舉起手要把椰汁砸在地板上——手都在半空了,改變路線,有力地頓在幾上扭頭上樓了。

傳誌回來,她不無埋怨:“不是說好你哥周末才過來嗎?今天過來幹嗎?”

傳誌息事寧人,“特殊情況吧?”

“以後你告訴他,讓他周末你在的時候再來!”

“寶貝,不要那麼多事好嗎?”

一遇到老家人的麻煩,傳誌就不由自主地硬著頭皮告軟和說好話。但在老婆乜斜的眼睛裏,卻顯得委曲求全到卑賤。

“不好,我坐在那裏喝東西,他就在後麵嗵嗵放屁!”

“嗬,這種自然現象你也好意思說……”

“以後不準這種自然現象再發生在我家裏!”

傳祥也向弟弟抱怨了:“看弟妹那個樣,不想讓我再去你家裏呀!”

傳誌安慰他,“你別多心,她懷孕了,事多。”

“怎麼說俺也是大伯哥啊!”

“又沒說你什麼。”

“那臉擺給誰看呢?”

“她心情不好。”

“大冷的天幹活,誰的心情好啊?”

“以後你少招惹她。”

“俺怎麼招惹她了?”

“那你……在她身後放屁了……”

“老天爺管天管地還管不到屙屎放屁呢!”

兄弟倆對看了幾眼,大街上分手了。弟弟本意想讓哥哥去自己家吃飯,哥哥死活不肯。

很多天之後何琳才知道這大伯哥在一家瀕臨破產的機械廠給人家看設備,管吃管住,每月給七百塊。這工作是老何給找的。當時老何手裏有兩份工作,一是在他手下的物業公司做社區清潔工,二是朋友的機械廠缺個靠得住的人給看著點廠子。傳祥審視了一下,覺得在富人社區裏搞衛生有點丟弟弟的人,而且離弟弟嶽父太近,不好意思,就選擇了機械廠。傳誌也希望大哥去機械廠,機械廠裏一些還能幹半天活的老師傅們都說,跟著熟練的老工人在一起說不定還能學點技術。

傳祥是需要學點技術或手藝的,他有兒子了,家裏又多了一張嘴,而且鐵定將來要上學受教育,按繡花的說法,花錢的門路忒多,當爹的不能在家靠著那畝把不中用的田地,得出去找門路掙錢!於是給地位越來越高的繡花攆出來了。出門時老婆和老娘都交代:能學點啥就勤快點學點啥,不能懶,藝不壓身,又沒啥文化,以後還能靠手藝吃飯。

對弟媳的抱怨歸抱怨,傳祥還是很理解弟弟的處境的,以後的周末,隻有當髒衣服一大堆了不能再穿時才去用用弟弟家的洗衣機,順便用浴室的蓮蓬頭噴噴自己。弟弟不強留都不吃飯。

傳誌想了轍,一到周末他就鼓動老婆回娘家玩,他全力陪同,把廚房、浴室讓給大哥,想吃什麼自己做,想洗什麼隨便,隻要收拾幹淨就行,反正何琳對廚房和樓下衛生間沒印象。

還別說,娘家還正好有點喜慶事。鬱華清五十三歲嘛,平時不幹活不上班,也沒什麼操心事,麻麻利利輕輕鬆鬆的人,就顯得特年輕,加上做做美白、按摩,把年輕時遭的罪加倍補了上來,能年輕十歲。她一個牌友鄭重其事向她介紹了一個“條件相當不錯”的老男友,五十六歲,死了老婆的,國家某部委幹部,快退休了,現有一套房,每月有近四千塊的收入,退休後也有兩千多的退休金,一雙兒女早已成家另過,倒沒什麼負擔。兩人還見過麵了,那老頭倒還體麵,身體硬朗,沒事時在家栽花弄草的,對鬱本人評價也甚高,兩人就交往起來。老何夫婦和何琳也對這個“河東獅吼”找到知心的老伴大為高興,單身的人,活得再痛快有多痛快?世上有男有女,本來就是搭夥過日子的。

這邊的叫好還沒持續兩天,出岔子了,那老頭的一雙兒女有意見了,他們認為父親的房子是他們父母辛苦一輩子積累的財產,母親過世時他們本應繼承母親的那一部分,因為父親年紀大了,需要有一個安靜清閑又手頭相對寬綽的晚年,才沒有分割母親的財產。現在父親又找了女友,估計也麵臨著婚姻,那父母一輩子辛苦的房產和其他財產不能因為父親晚年一個婚姻而讓後媽分走了啊!因此這兄妹倆提出父親如果再婚就做婚前財產公證,不圖別人的,但也不能讓別人圖了咱們的。

讓鬱華清鬱悶的是,老頭沒反對,某種程度上也認可這事。

一把火沒燃起來讓水給澆透了,不是因為不該公證,而是你先做了有罪推定,我還沒這樣推定你呢!鬱華清便不再理會那老頭。那老頭吃了閉門羹,也反思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男人不能太斤斤計較,以後的生活不得需要個女人照顧嘛?但他的孩子很堅持,還放出話來:看,圖財不成,撤了;若真心與老爺子好,還計較老爺子的房產幹什麼?本來嘛,房子是老爺子老太太早年創下的,留給自己孩子的……話說到這種地步,媒人不樂意了,到老頭家說了狠話,而且撒手不管了。那一雙兒女一聽鬱華清的財產遠在他們家之上,一時沒了言語,也不再堅持婚前財產公證了,老年人嘛,隻要活得快樂,隨他們去吧,小輩人樂得老一輩有個幸福的晚年。老頭也有意去鬱華清那裏賠不是,還有意與老何交個朋友,連何琳都在娘家招待了他一次,接了他一個電話,怎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鬱華清背地裏大笑三聲後,麵都不露一個,寒了。這場本來的天作之合就此告吹。

所以呀,何琳基本上忘了自家裏的事,每個周末都賴在娘家大肆吃喝和等著小姨的八卦新聞。傳誌又對她言聽計從,也不見大伯哥來了,時間久了,也生出悔悟之心,覺得自己可能太過刻薄,老公的親人偶爾來一次,隻要不過分,她並不計較的。

轉眼二○○六年春節臨近,傳誌本不想回老家過年的,要陪近八個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來了一個電話打亂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兒子媳婦。確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後見一麵兒子媳婦。在中國人的觀念裏,這種願望恐怕比孩子出生還要責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婦也得理解這個並不為過的請求,瀕死的老人為最大嘛,何況是老公的親生母親,以前的積怨先一筆勾銷吧,俗話說人死債走,當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沒什麼不可寬恕的。

這一年春節還來得早,正趕上北方最嚴寒的四九天氣,北風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沒有熄滅這個城市四百萬外來打工者回家過年的熱情,火車站又例行排起了長龍。

何琳挺著大肚子沒法擠火車了。老何夫婦心疼女兒,本不想讓去,可想到親家快撒手人寰了,見一見兒子媳婦也是人之常情,隻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於是鬱華明把她那輛藍色的別克君越借給了女婿,並一再叮囑路上不要太趕,一切安全為上,尤其是對走路都覺得累的女兒,容不得半點閃失。

但一邊的鬱華清一邊嗑瓜子一邊時不時潑冷水,“這麼冷的天,人家兒子自己走就行了,兒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婦兩眼幹嗎?有什麼可惦記,有什麼可看?”

她姐姐不滿,“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輩,滿足這個願望有什麼不應該?”

鬱華清翻著白眼,“關鍵是沒意義!老太太是要緊,何琳身子現在要不要緊?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這麼遠,來回奔波,孩子出個什麼事怎麼彌補?

人家兒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這個婆婆在這個時候對兒媳婦有什麼話說!”

不管怎麼老大不樂意,何琳還是去了,六百五十公裏,開了近八個小時,上午走時陽光燦爛,回到北風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傳誌下了車,蹲襠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點,在後座上坐、臥、躺,除了累,竟沒多大反應。

在院子裏昏暗的低瓦電燈泡照耀下,何琳沒覺得和三年前有什麼不同,平靜有點髒亂的小獨院,到處是幹硬的雞屎,低矮雜亂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風中嘩啦啦作響。倒是東廂房亮著燈,聽到響聲,門打開,先是招弟然後是王傳祥的腦袋探了出來。

看來生了孫子,孫子的媽有資格在婆婆院裏住了,雖然沒住進正屋。

“招弟啊,你花嬸嬸帶著寶寶來看你來了。”何琳對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許多,頭發也長了,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卻沒以前好奇和熱情了。她就那樣扒著門框看著企鵝似的“花嬸嬸”,什麼沒說,也沒動。

王傳祥也沒說什麼,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訕訕地,在招弟身後依稀看到了大嫂繡花的輪廓,那種觀望或敬而遠之的神情——倏地閃過,裏麵有孩子拉長了聲音叫,就不見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氣與熱情,隨著老公徑直走向堂屋,就聽老太太一聲哽咽的“兒啊”,老大老二就急步進入正屋西邊一間老太太的臥房,由一層布簾與客廳隔開。何琳站在布簾外麵,一側身,看著老太太倚在貼著彩色報紙的牆上老淚縱橫地拉著二兒子的手,斷斷續續說著什麼,邊說邊劇烈地咳嗽,咳嗽的當兒瞅見了何琳,隻是沒聚焦。何琳認為從她一進屋就看到她了,她躺的那種角度能通過布簾的縫隙把客廳一覽無餘,隻是故意裝著沒看見。而且何琳堅信老太太沒大事,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絕不是惡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顛簸一臉蒼白的自己和傳誌的氣色還要好。

傳誌說:“我和何琳來看你了。”

老太太繼續抓著兒子的手,繼續口齒不清黏黏糊糊絮叨地講。何琳見婆婆沒召見自己的意思,徑直走到東麵一間小屋裏,熟門熟路摸著細細的燈繩,打開燈,那張硬板床還在,便把從家帶來的薄毛毯一鋪,蓋上厚毛毯,最後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下了。冷啊,沒暖氣,加上又在車上窩了一天,累就一個字。

躺下才發現,婆家鳥槍換炮了,映著院子昏暗的光線,竟看到窗子上裝了空調,這才發現空氣裏有點暖,空調沒開,沒見生爐子,一扭頭,從門縫裏看到客廳一角裏的發紅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電暖器了。闊啊,自己家的電都小心用。

在她尋思的當兒,招弟和她母親過來了,推開東間的門,沒進去,在門口低低的聲音問:“餓不?餓的話做點飯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著一個近一歲的胖嘟嘟的孩子,肥頭大耳的,明顯營養過剩,但不知雞巴還大不大。小家夥也是很可愛的,歪在母親身上,吐著舌頭好奇地看著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家夥伸出手,怎麼說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幾個月的胎兒變來的呀,天然有點親近感。隻是搞不明白她們的神情為什麼這麼冷漠,難道因為沒給這個孩子上北京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