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不餓,不麻煩了,”她本能地抗拒。
招弟和她媽媽轉身走了,都忘了帶上門。
何琳下去關門時又在客廳看到了海爾冰箱,在門後看到了滾桶洗衣機,都實現現代化了,誰的錢呢?難道是老大養兒子又要交超生罰款的每月七百剛拿上沒幾個月的工資?老太太在對麵還在不停地回憶從前,回憶兒子們小時候,回憶她老頭活著時的幸福時光,邊說邊哭……何琳又回到床上,縮進被窩裏,看了看牆上,確定沒蜘蛛沒多足動物在潛伏,安安心心閉目養神,在心裏一百遍對自己說:大度,大度,大度,誰也不招惹,誰也不理,過了這兩天就回去了。時間很快就過去。
心態好,睡覺就快,在溫暖的被窩裏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傳誌叫她,推她。
“何琳,我媽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來,過去看……”
王家的二媳婦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盯著老公看,心道,這麼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聽話,我媽就是一口怨氣憋著上不來,你多順順她,怎麼說我們也是晚輩,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著她有氣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麼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給披上棉衣走過了客廳,來到婆婆的房間。那情景還真嚇她一跳,老太太直愣愣倚在牆上,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臉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覺還是心理作用,真像瀕死之人……“何琳,你與媽向來不睦,爭爭吵吵打打鬧鬧中傷了老人的心,我媽心裏有一團怨氣,不出來估計是過不了這一關,你、你、你得說句軟話,道歉……”
何琳給嚇傻了,腦袋也有點不夠用,心說道歉就道歉啊,這關口,也甭追究誰對誰錯了,但歉怎麼道啊?說對不起行不?
“跪下吧,說說自己哪裏錯了,請老人原諒,俺媽一生太不容易了,總不能給生生氣死吧?那俺們兄弟也忒不孝了,活著還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點蒙,一扭臉,傳誌已雙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讓你老人家生氣,你老人家千萬別想不開啊,現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認錯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塊痰似的東西堵著上不來,手都顫抖了。
“娘啊,你原諒我們吧,我們不會再惹你生氣,不會再讓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勁拽著,心裏又是驚慌又是疑惑,老太太當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邊大伯哥的臉,氣憤又鄙夷的神情……慌亂中雙膝一軟,何琳艱難地跪在了地上,雙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兩旁,屁股坐在腳後跟上。
“娘,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何琳給你老人家認錯了——快說啊!”
“媽,我、我……錯了……”說完話何琳忽地發現跪在地上認錯的隻有自己,傳誌已爬起來向他媽指證了。那邊大伯哥臉上似輕鬆滿意之色。
剛剛還一口痰狀上不來氣的婆婆此時一通渾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倆兒子麵前哭開了。
何琳在後麵站起來,渾身發抖,轉過身僵硬地挪過客廳,移到剛離開的被窩,手腳抖得竟爬不上床,心裏數著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她哆嗦著坐在毛毯裏,腦海裏一片空白。老太太哭著對她兒子們說了什麼講了什麼,她一丁點兒興趣也沒有,根本不屑聽到,隻是在試圖搞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幕是做夢還是想象的?發生了還是沒發生?
忽然,大嫂繡花如影子般躲進來,端來一碗雞蛋湯,放在她能夠得著的桌上,遠遠地站著。她看著她的臉,那種遙遠不可捉摸的神情,即使沒直接參與,也仿佛是陰謀的一部分。大嫂輕聲招呼了她,她沒聽到,也不想聽到,隻是冰冷而僵硬地坐著。繡花轉身走了。
一會兒,招弟又鑽進來了,不像她媽那樣站得那麼遠,挨著床,一會兒看著花嬸嬸蒼白的臉孔,一會兒看她隆起的球似的大肚皮。好長時間,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琳就起來了,挎了自己的小包包不聲不響走出了屋子,走出婆家的院子,在四九寒冬呼呼的小北風裏跑到了大街上,順著土路往縣城的方向走。土路左邊還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堅硬的風小刀子般從空曠的大地上刮來,嗚嗚作響,土路右邊的樹林,已被砍伐得隻剩下到處的大坑小坑,鬆軟的土層被刮起來,像麻雀群一樣一撥一撥飄向遠方。走在荒涼的田野上,何琳覺得自己簡直太渺小太脆弱了,隨時可能像這塊土地上的枯草一樣的命運。她也突然以另一種方式理解了婆婆這種命硬的人的生活方式,在這種條件下她也隻能以銅豌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存在,也明白了老公在這麼粗糲的生活環境下心性的養成,他對生活的變通方式是那麼簡單而直接,因為更苦的日子他都過了,新生活再糟糕也遠沒探到他的底線。他們對生活底線的要求是不同的,對各自生活的人生際遇要求也不相同。一棵長在熱帶的水蔥恐怕永遠不能適應嚴寒的凜冽。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輛走親戚的三輪車,何琳攔住人家,主動給錢,隻要給捎到縣城。
三輪車主沒要錢,把她放在了有公共汽車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八塊錢,終於讓一輛破舊的大公共汽車帶到了公共設施更健全的縣裏。太陽出來了,她找了家較幹淨的店吃了早餐,還買了幾聽露露,縣城小,沒有火車站,她就到處找出租車。
“到北京。”
那司機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個字:“多少錢啊?”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點底沒有。
“你能出多少?”
“一千。”
“再多出點吧,一千三,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出租車一路北來。
傳誌發現何琳不見了,到處找,沒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機,響了兩聲,關了。
跑一趟北京進賬一千三百塊,除去油錢和過路費,怎麼著也得一半純利吧。
那司機玩命開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讓何琳掏的錢,說是到了北京,油錢從一千三裏刨去,大過年的,路途遙遠,出長差也不容易。說到底是有點不相信她,一個大肚孕婦,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說沒錢,你能怎麼著她?
何琳不在乎那點油錢,一心隻想快點回到家,要求走高速,過路費自己也掏。
整整顛簸了近十個小時,精疲力盡的出租車司機把孕婦放在一家銀行門口。
孕婦下車到ATM機上取了一千多塊。行了,噩夢結束了,終於回到自己的地盤了。
站在自己的三層小樓前,已是夕陽西下,冬天的夜晚來得早,路燈次第變亮,寒冷的光線拖著她的影子,長長地印在牆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本該是自己的房子,本來是娘家的房子,為什麼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為共有人?這個賤人!什麼樣的家庭出什麼樣的賤種!這一次我一定不讓你得逞,絕不寬恕!她咬牙切齒咒罵。
打開門,客廳裏電話貓爪般響起來。她沒理會,徑直走向廚房,給自己煮了一大碗雞蛋麵,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湯都喝得精光,唉,餓死小寶貝了,在肚子裏一個勁地東踢西踢呀。然後撫著肚皮上樓了,躺在床上,淚如雨下。
第二天淩晨傳誌開車也到家了,顧不得連夜奔波,開門就跑到樓上,臥室沒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以為何琳會在床上睡覺。在臥室呆了片刻,又到樓下客廳裏坐了一會兒,抽了幾支煙,飛快想著事情的後果,這下鬧大了,如果何琳丟了,別說嶽父家裏不能放過他,他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一句話,打算給老婆孩子陪葬了。其實在飛奔回家的高速路上,他已再度感覺到老家人在給自己脖子上套枷鎖,直直要了他的命,每一刻,內心湧出了痛和恨……天剛蒙蒙亮,就又出去了。
在三層閣樓上的何琳看到傳誌開車走了,才披著棉衣回到臥室,腳都站麻了,睡了一會,電話鈴聲大作,肯定是父母打來的,傳誌到嶽父家找人了。
為了怕父母擔心,何琳先給小姨打了個電話。對方立馬咋呼起來:“寶貝啊,你在哪呀?昨晚你爸媽都急瘋了!出了什麼事啊?”
看來小姨不知道,父母估計也不知情呢。何琳寧願這事就此爛在肚子裏。
“寶貝啊,不會那該下油鍋的老東西又找你事了?我說什麼來著,臭狗屎惹不起,咱躲著,不踩它!你都這樣了,就不該去,這種蹬鼻子上臉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家咱有多遠躲多遠!你還傷疤沒好忘了疼去看她——咱看她幹嗎?看得著嗎?要死,趕緊!咱燒香呢!惡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家子……”
何琳淚流滿麵,那種無聲洶湧的哭泣。
“寶貝,你在北京嗎?”
“嗯。”
“趕快回家,你爸媽一夜都沒睡了,擔心都快擔心死了!”
何琳收拾了一下,回了娘家。開門的是老何,滿臉倦容,眼袋都出來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多。看到女兒突然而至,一臉驚愕,然後悲喜交加,分明是壓抑著責怨,“姑娘,你可回來了,昨天一夜都在哪啊?也不知道往家裏打個電話……”
隻見母親氣衝牛鬥地走過來,赤著腳,以一種嚴厲、受傷害的目光盯著她,揚手一巴掌劈空打在她額頭散亂的劉海上,“何琳,我生你時是生了骨頭的!”
何琳掩麵哭泣。
一直站在後麵的傳誌萬分尷尬,悄悄走上來安慰老婆。何琳蠍子蜇了似的甩開他,冷漠而鄙夷地,“滾!死一邊去!”然後奔向自己閨房,門砰一聲巨響關上。
然後客廳就熱鬧了,鬱華清趕來了,知道真相後,從門後拿起掃帚追著打傳誌,隨手拿起一個塑料果汁杯扔到他頭上,一邊追一邊罵:“就你娘那點操性還讓我家何琳下跪,不怕閃了她老×的腰折了老命!你娘要死就趕緊死,死一個少一個!七年八輩子沒見過你他媽給臉不要臉倚老賣老的大傻×……你個小傻×趕緊給老傻×陪葬去,枉吃這麼多年的麵粉長這麼大個的腦袋還不如驢,胳膊往外拐得找不著你媽的傻×的門了,連老婆孩子也照顧不了,我家何琳找了你這個蠢驢真是八輩子倒了血黴!滾回你的驢圈裏,甭出來禍害人!”
鬱華明徹底傷透了心,女兒下跪竟像她下跪一樣,無地自容,所有尊嚴感都被踐踏無存。這個清高的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中的例如“磕頭”、“卑躬屈膝”、“夾著尾巴做人”等僵硬過度內斂到謙卑的為人處世之道深惡痛絕,從小就教育她的孩子,做人要有骨氣,有人格,要光明磊落,自尊自愛,尤其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兒膝下也有;上跪天,下跪地,中間不跪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你可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達你的喜怒哀樂,但不包括下跪,奴性和卑賤的骨頭,從她這一代人身上就得徹底根除。
但何琳的事讓她感到失敗,沮喪,感覺斯文掃地,尤其遭致的那種致命羞辱感。這個虔誠的中國微觀社會群體的社會學教授突然懷疑起她近一輩子的研究,她所謂的人生經驗、常引以為傲的數據和受人尊敬的職業素養,是不是都建立在空中樓閣上,並沒有下探到社會層麵最本質的那種東西?三十多年的國民研究,到底遺漏忽略了什麼?
然後社會學教授大病一場。
但按鬱華清這個平凡自在的都市潑婦來說,姐姐的苦惱那都是知識分子式的矯情,一個體麵的人突然被人打了耳光般,沒顏麵了,不知怎麼辦好了。不就是以前一直為多數人的良心、沉默的大多數代言,真以為真理掌握在多數人手裏似的,現在被她擁護的沉默的大多數咬了,又不敢說大多數人的壞話,否定真理似的,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說自己錯了,憋著唄,憋出病了!其實哪有這麼多爛事,這年頭人心不古,誰能替誰說話呢?你能代表自己說話就好了,哪一堆人是正經好人不犯錯呢?真沒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多數的代言人,也沒必要堅持什麼真理,自己不吃虧,也不幹損人利己的事,暈頭暈腦往前過就是了,一輩子不問兩輩子的事,操那閑心幹嗎呀?
小雅那天神神道道地跑到何琳家裏,神經質地咕咚咕咚地喝水,大笑,“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要跑來了,哈哈,痛快!一輩子都沒這麼稱心如意過,哈哈!”
何琳正心情亂糟糟的,有一搭沒一搭地,“你婆婆遭搶了?”
“嗬嗬,哈!”
“她存折丟了?”
“嗬嗬,哈哈!”
“把你家老妖摁在水池裏淹了個半死?”
“哈哈,嗬嗬!”
笑夠了,小雅才活靈活現惟妙惟肖陳述起來,“前天夜裏,我和我老公都忙著趕場似的,老巫婆不是肚子不舒服病了嘛。我洗完,噴了點香水,穿著那身半露不露的性感內衣到床上去了。我老公餓了幾天了,興奮得要死,抱著我就親,沒親兩下,你猜怎麼著,那老不死又抱著枕頭火燒眉頭地敲門了,說害怕,心慌,睡不著。我去開的門,是我去的,然後回來就躺下了,老妖躺在我老公左邊,麵朝外,好像不幹涉我們似的。那怎麼行啊,嗬嗬,我老公就眼睛幹瞪著天花板,身子僵僵的,鹹魚似的。我也壞著呢,不做了,行,就伸手摸我老公的小弟弟玩,弄得硬邦邦的,就不管了。你猜怎麼著,哈,我老公就像黑熊受了攻擊似的雙手抱著腦袋鑽到被子下麵起勁叫喚起來,都變聲了,很悶,從胸腔裏發出的,瀕死絕望的野獸似的,那長腔拖得轟轟的,整個床都微微打顫!我害怕了,拉開被子看看他憋壞了沒有,他就像個大蝦那樣一動不動弓著!全身繃著勁,媽哎,我心想別把老公折騰壞了,這股勁下不去怎麼辦啊?這人會不會以後廢了?你又猜怎麼著,隻見老妖馬上下床出去了,轉身又回來了,端了一杯冷水,撩開被子,嘩一聲澆在她兒子褲襠裏了……哈哈哈……”小雅笑得直不起腰來,“你猜怎麼著,我老公當場就傻掉了,不叫喚也不繃了,轉過臉來直瞪瞪地看著我……哈哈!”
何琳震驚之餘也咧嘴笑了一下,然後就收住了臉上的笑肌,看著小雅抖著肩膀笑完,又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把心中的憋屈苦悶哭完,擦幹眼淚,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整整衣裝,又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地坐在了何琳對麵,笑吟吟的,大杯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何琳都有一種錯覺,如果不是好友的眼睛還是紅的,臉上水珠未幹,她都記不清剛才誰在哭,她還是自己?或僅僅是半分鍾的幻覺?
“對不住何琳,本想給你說個笑話來著,你多笑對孩子有好處。”
“我也經常哭,睡到半夜醒來就流淚,情不自禁。”
“你婆婆比我那死老太婆好得沒邊吧。”
“我是突然覺得現在要孩子不是時候,時機還沒成熟,我沒有做好接納的準備……”
“傳誌說什麼了?”
“沒。我就覺得不是時候。”
小雅鄭重地看了看何琳鼓鼓的大肚子和臉,“都這麼大了,你又說這種話……”
何琳絞著手,“我發覺我遠沒有你那麼大抗壓性,我有點撐不住了,一直在判斷我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錯誤?是否在拿下半輩子為上半輩子的一次錯誤買單?”
小雅沉默。
何琳都不好意思把老太婆詐死把她騙到鄉下給老太婆磕頭跪門認錯的事說出來,一想起來就渾身哆嗦,就反複一句:“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的快念不下去了……”
小雅搶在好友前麵說:“想想我們以前幼稚得可笑,以為結婚了就幸福了,以為領了證這個男人就屬於你了,以為嫁給一個男人就能像自己的媽媽那樣生活了,甚至能矯正她生活的弊端能生活得更好——現在我才發現我媽一輩子有多不容易,她已盡了最大努力才能像現在這樣,我吃不了她所吃的苦,受不了她所受的罪,恐怕也做不到像她一樣有一個比較平靜的晚年……”
何琳有點麻木,“這些天我常感覺活不下去了。”
“你那是生理原因導致的吧?我常想活不下去才是真的呢,搞不好,我先死在那死老太婆前麵,讓她守著她寶貝兒子過,她就自在了!”
何琳歎口氣,“我覺得你和你家老妖快有一拚了,都那麼固執、鬥氣,何必呢?又沒孩子,趁早。”
“我也覺得我快被那死老太婆同化了,與天鬥地鬥與婆婆鬥,其樂無窮!這老不死在外麵人五人六的,一點毛病沒有,回到家就變態,在心理上跟我搶老公!跟我一個樣,全方位需要這個男人。日子過得很惡心了。”
“鴻俊還是沒什麼措施?”
“他也無奈吧,讓我忍。一個勁地忍。從前天一大早就走了,這兩天沒回來,也覺得沒臉吧,尷尬又難受。”
“忍,忍,傳誌也常這樣壓製我,讓我當忍者神龜。”
“你婆婆好點,再頑固糊塗也不會在心理上在床上妒忌和恨你霸占了她兒子。”
“但她在經濟和家庭支配權上最愛在這個家爭當女主人,我就應該像她五個孩子中的一個,哄著她順著她又孝順她,成為以她為圓心的梯隊中的成員最合她的意了。房子按家庭利益最大化分了,分給那些最窮最沒用的孩子;薪水拿出來,均貧富,她隻有掌管了全部的給予和剝奪的權力,才會心安!”
“唉!”
“人家明白無誤地說了,就羨慕政府,人民沒有敢反對政府的,兒女也不能反抗父母,人民養著政府,兒女也得養著父母。這是老妖告訴他兒子的,他兒子回來告訴我的。”
“唉,你婆婆好歹還明著來,不像我婆婆來陰的,更過分!我算看明白了,兩個人過日子,隻有兩件事處理好才算好,一是性,二是錢,我他媽哪一樣都沒歸置好,每一樣都糟心!”
“你還不甘心,我都甘心了。”
“我也快甘心了,沒甘心是沒懷孕,沒生出寶寶來,我們一家三口快活,讓老不死肝膽欲裂,妒忌得吐血而亡!哪怕一次也好。”
何琳打了個寒噤,“我孩子生下來就擇機離婚,反正死活不想跟他耗了,今年我都二十五了,人生有幾個二十五啊?!再過幾年連青春的尾巴也看不見了。”
“把老妖婆暴打一頓我也離!我就不能讓她如意好過了。”小雅轉身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幾粒小藥丸,喝水送下。
“什麼呀?”
“抗抑鬱的藥,醫生他媽的竟一下給開了五瓶,吃瘋我!”
“那你還吃?”
“吃了心裏好點,不發瘋了。”
“我給你說幾遍了,主要靠自我調節,麻痹神經的藥少吃,真有好處似的!”
“老妖婆和我老公都說我要瘋了,不吃藥不治療他們就能送我到六院強製性治療,懂不?北兵馬司那個精神醫院。”
何琳一怔,“不會吧,這麼嚴重?”
“有個狼心狗肺的老妖在身邊,我死得慢都不行!”然後咬牙切齒,“有朝一日我要讓她付出代價!”
何琳不知道這是與小雅最後一次聊天共同詛咒婆婆無限同情自己,也不知道兩個星期後與這個神神道道的鮮活生命從此相隔陰陽兩界,否則一定說勸慰她的話,繼而讓她快刀斬亂麻:婚姻也許是陷阱,但不是宿命,是可以選擇的。
二○○六年三月三十一日,是傳統農曆的春分。春分,太陽運行到黃經零度時,這一天陽光直射赤道,晝夜幾乎相等,其後陽光直射位置逐漸北移,開始晝長夜短。分,即是一半,這一天為春季的中間。
就在這一天草長鶯飛桃花染紅大地同時北方沙塵暴也蠢蠢欲動的時刻,小雅被送進了位於北兵馬司的北京第六醫院,專門治療精神病的醫療機構。人一進去就像從人間消失了般,電話,E—mail,一切都沒了形跡。何琳不知道她在哪裏,從她家人中也問不出來,而娘家人隻從姑爺那裏聽說女兒需要休息幾天,不久就能回家……一個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的陰霾上午,空氣裏飄著從中亞刮來的沙塵顆粒,一個身影悄悄從北兵馬司一個胡同裏鑽出來,迅速上了出租車離開了。半小時後出現在六裏橋的一幢居民樓裏。
鄭老太正在廚房切心裏美,紅豔豔的蘿卜絲一根一根碼在印有蘭花的白盤子裏,煞是好看。
心裏美有清喉潤肺功效,老太太一門心思做給兒子吃。聽到門響,從廚房探出頭,瞬間愣住了,就見媳婦心無旁騖地給自己倒水喝。
“你怎麼回來了?”
“我自己的家我還不能回來了?”
“你怎麼不待在醫院了?可是交了錢的!”
“我也給你交錢,你待上幾天試試?”回望婆婆的眼神有些飄忽,但重要的是乜視和不屑。
鄭老太也沒客氣,“你有抑鬱症你不看啊?誰受得了你?”
“沒有你我能得抑鬱症?你怎麼沒得?”
婆婆把腳邊的圓蘿卜踢一邊去,“我怎麼得,我心寬體胖德高望重又沒做什麼虧心事,還怕抑鬱症找上門?”
小雅冷哼一聲,單揀難聽刺激的話說了,“沒做虧心事,積了德,自己的男人怎麼還那麼短命?這不是早早找上門報應了嗎?”
鄭老太尖厲地“呃”了一聲,受過傷的野獸被人扒開了傷疤般,一股氣流從胸腔裏頂了出來,三步衝到兒媳麵前,抬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到下巴上。
小雅冷笑一聲,抬腳踢在婆婆小腹上,踢出好遠,老太太一下子後退撞到廚房門上。婆婆定了定神,難以置信的樣子,立即又尖叫一聲,撲了上來,小雅又扇了她兩耳光,婆媳倆就此扭打到了一塊。媳婦人高馬大,正年輕,三扭兩扭婆婆節節敗退到廚房,然後猛一用力,婆婆在慣性後退中趔趄了一下,要坐在地板上,正好地板上有剛剛洗蘿卜的水盆,就那麼恰好地坐進了水盆裏,鄭老太也是節儉慣了的,洗東西用盆子,然後還能二次利用衝馬桶,水盆不大不小,屁股放進本不容易,但一旦放進去,能抽出來更不易。老太太就坐在水盆裏一邊扭動一邊大罵媳婦,摸起一個圓蘿卜扔過去。反了,媳婦竟狗膽包天敢對她開戰!
小雅一聲不吭地轉身,提了旁邊半袋子古船麵粉噗一聲倒在婆婆頭上,老太太雪人似的滿頭滿臉啊!她一邊用手胡嚕臉、頭發,一邊起勁罵:“傻×你等著,我兒子回來剝了你的皮!你個傻×就等著被拋棄吧!有我在,鴻俊再要你,我就喊你一聲小媽……”
小雅走過去咣咣幾腳把婆婆踹翻在地,叫你厲害,叫你胡說八道倚老賣老!
老太太就殺豬般號叫起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腦袋蒙蒙的——嘩啦一聲,外麵有玻璃響,她沒有聽到,隻顧一邊拍打麵粉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左手菜刀右手擀麵杖罵罵咧咧找出來,再沒看到媳婦,找了所有的房間,就哆哆嗦嗦哭了一會兒,要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回來,讓他看看自己的慘樣,不知為什麼座機電話沒在原來的地方,剛才打架不知給撞哪裏去了,於是就收拾著到衛生間洗洗,還沒洗完,門外敲門聲震天,鄰居大聲喊:“鴻俊媽,你兒媳婦跳樓了!”
小雅那天走時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太陽剛從雲隙間出來,薄薄的一層亮光照在大地上,也照著她單薄扭曲的身體和身旁一攤觸目驚心的鮮血,染過沒多久的一頭銅色秀發在陽光下是一片溫暖的葡萄酒色,一枚寶藍色發夾仍緊緊地卡在發梢。十五層樓,落下來肉餅一樣,已沒希望了。一刻鍾後120急救車到了,都沒怎麼搶救。後來110來了,調查了半天,定性為自殺。
何琳第二天下午一點多鍾知道消息的,不知為什麼非常疲憊,大腦皮層缺氧般,撲到床上就睡了,且輕易睡著了,無夢。有一種悲痛超過心髒的負荷,無法直接麵對,需要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一點一滴地接受,脆弱的承受力在不設防時,極需要疼痛抽絲剝繭般慢慢滲入,直達心底,而不是一股洪水般直接把石頭衝走。人的身體和思維在重大事件發生時就會自動生成一種保護機製,這是物競天擇中的進化選擇吧,你甚至可以微笑著流淚,但不是一下就被擊倒。晚上八點多鍾醒來,傳誌還沒回來。她已經不想他了,誰也不想,赤著腳上了三樓。平時很少上,上麵房形不規則,空間狹窄,放了些雜物和以前買的半死不活的花草。
現在,她站在菱形窗口向外眺望北京城的萬家燈火,這個巨大、喧囂的城市在吹拂的夜風中漸漸安睡,讓人想起另一個永遠寧靜的世界,那個世界一定很美,要不去了那麼多人怎麼一個都沒回來?如今好友也去了,了無牽掛,奔赴她一直向往的安寧明亮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死亡也許不是終結,不是痛苦,也不僅僅意味著逃避,你隻是累了,煩了,心衰力竭了,想翻過這一頁,找另一個出口,和另一個開始……何琳攀到窗欞上,艱難地把大腿抬出來,邁向窗外,低下頭,借著微弱的光,甚至看清了騰空的五個腳趾,它們自由,安閑,正等著飛翔的一刹那……突然,右邊動了一下,接著是左邊,腹中的小生命在吹泡泡般左右各踢了一腳。何琳一下子護住了肚皮,本能地想,她不能在瞬間的身體與地麵撞擊中磕著碰著小寶貝,不能因為母親不能呼吸了,小寶貝就得活活憋死,小寶貝也不能因為母親流光了血就像落潮時困在淺水裏的魚一樣幹涸得閉上眼睛……那天晚上,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夜晚,一個永遠要埋藏的秘密,她是這樣收回腿離開窗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