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六年四月二日淩晨,何琳在海澱婦產醫院提前一周產下一女嬰。

前天下午陣痛,拉進醫院,宮縮緩慢,從一提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對窄,醫生建議剖腹。何琳一直沒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過產道擠壓讓孩子更聰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難看的疤,可實在受不了那份漫長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滾一樣,一不留神可能滾出界外再也回不來了,加上醫生不厭其煩地灌輸剖腹的必要和好處,省時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術非常成熟,除了近兩年不能再生產外基本無副作用。當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錢。

於是那個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親被劃了一刀的情況下提前給提溜了出來,聲音那個響亮喲,那個委屈喲——好,首先保證不會是啞巴。

半麻的情況下,呼的一聲何琳感覺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撐得滿滿的大包被突然把裏麵的東西掏空一樣,大包壓力是減小了好像形狀沒縮回去,肚皮像包裝紙一樣趴下了。然後聽到嬰兒的啼哭很開心,鬆了一口氣,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雖然早知道是女孩了,但男女真的無所謂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長相齊全啊,別兩個鼻子三隻眼睛六個手指呀!

護士抱著恭喜她,舉給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膚皺巴巴的一個小肉團,小老頭似的,好像有點不對稱的小臉上還黏黏糊糊的不太幹淨,媽哎,怎麼這麼醜?!

嬰兒體重三點二千克,身高四十九厘米,每隻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護士洗幹淨包好再抱過來時,視覺上已變得非常可愛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傳誌、老何、小姨從她頭天進了醫院就一直候著,神經緊張地守了大半夜。中間老何還回去煮了蛋湯,用保溫瓶盛著,護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時後再進水進食,父親就寧願先煮好等著。傳誌被小姨支使到街上買了夜宵,多備了份衛生用品等,還給醫生護士準備了紅包,沒多少,隻是喜慶,意思一下,也是間接催促醫護人員要上心,對孕婦母女照顧得周到一些。

讓何琳心裏難過的是自己的母親沒有來,心髒不好,讓姐姐接到加州休養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傷了母親的心,傷了她內心的矜持和驕傲,那種一輩子維護的尊嚴感忽地坍塌下來,母親憤怒、難過、失落,而她則不能被原諒。

好在有小姨及時頂了上來,這個在平凡世界中越蠻橫越快活的女人可不像她的姐姐那樣久在象牙塔長了一副高貴脆弱的心靈——像泥鰍一樣,淤泥,渾水或清水,沒什麼能遮蔽得了她活躍的身影。就像何琳這次生產,她就坐在產房外紋絲不動,理直氣壯地支使著與孕婦血緣和法律關係最近的父親和丈夫團團轉,行動慢了都挨白眼挨斥責。一年後小姨才告訴她:她看多了產房外一切無良和醜惡,莫測的人心比天空中的雲彩變化還快,而生產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柔弱最無奈最易受人宰割的時候,她擔心醫生突然出來宣布孕婦有危險,大出血什麼的,兩命隻能保一條——她聽說太多男人此時站在醫生麵前猶豫、彷徨,最終留下了兒子,放棄了孕婦的生命……即使是個女兒,她不希望這種選擇發生。雖然她沒有簽字權,但有監督權,一旦姑爺猶豫,她會立即撲上去撕破他的臉!孩子是很可愛,但她隻想擁有現在,不想考慮未來。而且孕婦一旦出來,她一定用超乎尋常的高興與熱情去迎接,新生父親有時不喜歡女孩,那她更要用加倍的氣氛提醒和刺激他:你不喜歡沒關係,有人喜歡又稀罕!

也許多少年後何琳想起這一段依然會淚流滿麵,自己的親生母親給了她高貴、辨別是非的心靈,給了她看懂世界的眼界和最本質的善惡標準,而這個小姨則教會了她如何在現實的陰暗角落裏反抗、生存、生活,如何對待自己的命運與困境,如何免受侵擾和傷害。這是真實世界裏非常踏實的母愛。

由於剖腹產,下體疼痛不能動彈,何琳在醫院住了七天,住到她自己煩煩的,非吵著回家不可。醫院太擁擠嘈雜了,不如自家樓上寬敞安靜。鬱華清早就預定了最有經驗的月嫂,每月五千薪水,夠傳誌兩個月收入的。傳誌工資漲了,何琳抓著他的工資卡呢,當然獎金和其他灰色收入就算了。

傳誌頗有微詞,並不是不心疼老婆孩子,而是從心裏覺得冤,有錢沒錢這個花法都不對頭,月嫂幹的那些活,他緊緊手都能幹,而且還想把自己母親接過來侍候月子,婆婆侍候月子好像是天經地義的,畢竟是自己的孫子孫女嘛,不會不盡心盡力,想吃什麼想做什麼,都是一家人,都非常方便。即使當奶奶的重男輕女,但有中間兒子在,兒子寶貝閨女,奶奶能逆兒子之勢?進而也彌補犬牙交錯的婆媳關係、增加祖孫之間的情感。

可惜這個主意不僅遭到何琳的激烈反對,連嶽父都保持沉默,此時掌握了主導權的小姨更是聽也不要聽,先把月嫂錢拍在桌子上了,稱:“以後有錢時想著還我就行,這月嫂請定了!月子中的女人也就指望娘家人對自己好一些。好鋼用在刀刃上,現在恢複期不留後遺症,花多少錢都不為過!我生了兩個兒子,現在又有了一個孫子,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個時期的女人,不想吵架打架的話都別再計較了!”

於是何琳過了一個比其他大多數孕婦都幸福安定的月子期。那五千塊月薪的月嫂絕非漫天要價浪得虛名:按摩、喂奶、洗嬰兒衣服、燉豬蹄、煮桂圓銀耳湯、陪孕婦說話聊天、教新媽媽如何照顧嬰兒等,什麼都做,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不休息。嬰兒白天睡,何琳白天要吃飯,晚上何琳睡,嬰兒卻鬧騰,一會兒拉屎,一會兒尿,頻率特別高。由於小孩皮膚太嬌太嫩還有點過敏嫌疑,用紙尿褲不透氣,小屁股一天到晚紅紅的,月嫂毫不遲疑用柔軟的棉布,一天能換一大堆。為了防止大人衣物的細菌傳染給孩子,月嫂堅持不用洗衣機,全是手洗。二樓陽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女主人也不在乎有礙觀瞻了,十幾塊白尿布和花花綠綠的小衣服萬國旗似的迎風招展。

王傳誌忽然感覺輕鬆了,除了上樓逗逗那個愛在陽光下大睡的嬰兒,沒什麼他幹的了,本來以為洗尿布是他的,洗妻子的衣服是他的,然後母親看不過,把他解救出來,現在看來不用感謝母親,得感謝小姨。他隻要做頓好吃的就可以了,月嫂可不負責做一家人的飯,當然給產婦燉催奶的湯類除外。為了便於照顧嬰兒,月嫂晚上也不下樓,傳誌就睡樓下。與同事那些焦頭爛額倆眼烏青就去上班的新爸爸比起來,他算得上幸福輕鬆的爸爸了,還能集中精力上班,還能精神抖擻地上課,還能睡個囫圇覺。有時想想也自我感覺良好。

大哥傳祥有時過來洗衣服,會嘿嘿地瞅著弟弟笑。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很奇怪的平衡能力,就像封閉的鐵屋子裏有個出氣孔讓人愉快地呼吸一樣,這個衣著不那麼體麵工作也不那麼有麵子的人卻有了兒子,而生活更優越的弟弟沒有,讓這個隻比社會最底層好一點點的農民有些說不出的驕傲和優越,關鍵是弟弟有了女兒後再沒機會生孩子了,女兒會陪伴他一生。

傳誌可沒像大哥想象的那麼鬱悶和悲觀,有個女兒怎麼了?城市裏隻有一個女孩的上流人家多得是,人家可是高興快活著呢!

不過讓他感覺到有壓力的是得想辦法增加收入,家庭增加一口人,可不像請個高薪保姆那麼簡單,孩子的小嘴巴一張,無底洞一樣,至少得吃十八年,另外還要穿衣、培養、帶著玩耍、接受教育等等一大堆開銷,是一個龐大的係統工程,但需要金錢是第一位的。

這種壓力何琳也感覺到了,就說紙尿布吧,間歇著用,一百多塊一包,三十幾片,按她這樣尿下去,一個月得小一千;奶粉吧,母乳不夠,多美滋、美讚臣,一桶隻夠半個月的,另外還有各種隱性卻必不可少的花費。這些數字還隻是開頭,後麵更是每月每年必須而穩定的消耗。於是這個新媽媽難能可貴地明白當家方知油米貴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道理,又想到開源節流了,現在節流是節不了,想想怎麼開源吧。這一想又想到了目前住的大房子,同時想起了婆婆說過的一句話:屎殼郎占山頭,瞎了那塊好地兒!現在這塊地不能瞎了,她得盤活它!

因此她明白無誤地對孩子爸說:“得買小房子,借債也得買,把這房子租出去,養閨女!”傳誌一聽,對呀,這也是辦法啊,不能守著宮殿吃了這頓沒下頓吧,表麵窮奢窮要麵子有什麼用?由於去年過春節讓何琳下跪一事,把嶽母徹底得罪了,何琳也不愛搭理自己,現在老婆有令,他當然得順著杆子向上爬了,能緩和關係就緩和嘛。當下就有點討好地向老婆招供:房子他買,他眼光好,運氣好,一年前在股市井噴時小賺了一把,現在翻了十七倍不止。

“多少錢?”

“馬上套現,提出十五萬沒問題!”

“好,就買個一居。”

受到老婆眼神的讚許,傳誌樂滋滋的,和嶽父商量了一下,要忍痛清倉。

老何說:“這樣也好。十五萬首付能買個多大的?”

“何琳要個一居。”

“都有孩子了,一居能住得開嗎?不行我搭個十萬,買個二居吧?”

傳誌馬上把消息報告給老婆大人。何琳守著他的麵就給老爹打電話:“爸,你掙那幾個錢不守著養老,借來借去有沒有個頭啊?你以為你輕易借給我們,我們能輕易還上你嗎?上次借你的五十萬還沒頭緒呢,再搭進十萬,你以為我們是證券公司啊!我可告訴你,人民幣是逐年貶值的,三年前的五十萬還能在三環買個像樣的小三居,現在得跑到四環外了,說不定五環內也買不到了呢!有錢你自己留著吧,我們不惦記著您就不錯了,您還往狼窩裏扔!”

說得傳誌訕訕的,尤其是那五十萬他親手打的欠條,這麼久沒人提起過,還真給忘了。這次讓老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主動提起,有點不是滋味。

當了母親的何琳可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明著給父親打了電話後,暗裏又打了,老公炒股的資金來曆可疑哦,她得問問,而老公炒股這事八九要歸結於父親,老何明著說過,大牛市要來了,要指導姑爺炒股。

“老爸啊,傳誌什麼時候開始炒的股呀?”

老何不知就裏,“你們結婚不久吧,那時股票才1100點。”

“他哪來的錢?”

“不是你們自己的錢嗎?我以為你給他的……”

何琳一下子想起來了,她放在抽屜裏的現金總是莫名其妙見少,有兩次明顯被動過,可惜那時她太單純,對錢一點數都沒有。也就是他拿了娘家給她的禮金或是大姐給的錢炒的股!要不是買房的契機,都不知道他有小金庫。不行,得讓他掏出來!

由於老婆孩子被照顧得不錯,傳誌得以有空去周邊看房子,不想買太遠的,這一帶就不錯,北四環北五環有大學區不說,還有中關村這樣的高科技紮堆之地,而且北城向來是北京的上風上水之地。

他這邊尋摸著房子,老家裏人也情緒高漲,坐不住了,要來北京看孫女。

老太太這一段時間心情很不好,讓老三氣的。老太太三個兒子,本來都要指望一下,按眼下的情形,老二和老三要更靠譜,兩人都大學畢業,都能掙錢,將來更有能力供養回報老娘;而且在老三身上投入更大精力和希望,加上在北京和二兒媳婦處得疙疙瘩瘩,內心裏,何琳真不是她想要的媳婦,雖然也讓她下跪道歉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裏希望老三不要辜負她的心血。

畢了業的傳林終於打來電話了,按母親的要求也是自己的要求在武漢市找了個女朋友,不是同一公司裏看上的小閨女,是漢口一私營企業加工廠小老板的千金,中專學曆,人比較精明漂亮的那種。目前形勢大學生出了校門就意味著失業,找了個做老板的未來嶽父,傳林在武漢的工作也順理成章地解決了。現在打電話,要談婚論嫁了,兒子試探母親能為未來媳婦準備點什麼。

老太太失望之餘,很幹脆:“城裏房子貴,把你娘賣了也給你買不起房!”

“知道你買不起,又沒讓你買……”

“現在讓買啥也買不起,乖乖,家裏有兩個錢全讓你拿走上學去了,也別想著你娘出點啥了,現在你娘啥也出不起!家裏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憨完了?現在你們能掙兩個了,自己能顧自己了,想怎麼辦自己想辦法吧。”

“……現在不是都興見麵禮嘛……三金嘛……”

“你把錢給俺,俺就給她見麵禮;你把三金交到你娘手裏,俺不就有三金討好媳婦了!”

後來總算聽明白了傳林支支吾吾的意思:和二哥借一借,婆媳見麵應該有這一節禮數的,不然未來嶽父家有意見。

“那也行,給你二嫂多少見麵禮,也給小芳多少,這一碗水俺得端平!”

男孩在那邊撒嬌:“四年前的錢和今天的錢不一樣了啊!”

“哪不一樣了?”

“四年前更值錢,長期看人民幣是貶值的!”

老太太聽明白了,“那就再給你加二百!”

於是母子在見麵禮上商量好了,又談了些別的。傳林好像挺滿意,把嶽父家人誇成一朵花似的,都很會做人,也很懂事,還把人家的應景之詞顯擺出來:盼著早日看到親家,商量一下孩子下一步的事。

哎呀,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二兒子家受了冷落,說不定在三兒子家能補回來。考慮了兩天,和周圍鄰居一說,大夥都鼓勵她親自去看一看,武漢雖比不上北京,好歹也是大城市,讓兒子領著轉一轉,就當旅遊了;活這麼大一把年紀,省個啥勁啊,這前半輩子受的苦,後半輩子有條件補,就堅決補!別讓自己太不值。

老太太心眼活動了,也覺得和這個小兒子更貼心。三個兒子,活都讓大兒幹了,巴掌都讓老二挨了,就老三最受疼愛,從小有點好吃好喝的都搗騰到他窟窿眼裏了。

老太太手裏還是有些私房錢的,孩子大了,沒錢都能去想辦法掙,她老了,得為自己藏點棺材板錢。於是老人家從床板下翻出包得層層疊疊的票子,取了十幾張,咒罵了老三沒有預付,然後把大龍交給繡花,在鄰居們羨慕的目光中驕傲地去武漢了。

傳林電話裏嘴巴很甜地說歡迎老娘去,但一旦老太太真到了武漢,給他打電話去火車站接時,小夥子驚訝得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有點不明白老娘為什麼在他最忙的時候給他添麻煩,而且沒聽出她最近一定要來啊!

傳林在嶽父手下幹活,顯而易見並沒享受到乘龍快婿的優待,隻是人家閨女有些喜歡他慵懶的小資情調,也睡過覺了,生米做成了熟飯而已。在沒有得到正式認可之前他需要乖乖的,好好表現一下,他稱這種狀況為“先夾著尾巴做人”。

先前給老家打電話,他隻是想從另一方麵促成他和小芳的穩定關係,如果婆家人重視一下,正式地給些錢物,讓嶽父家人覺得他家裏人很重視,說不定能鬆鬆口,把婚事定下來,他的生活更穩定一些,畢竟在年輕人中,他的資本太有限,沒房沒車沒存款,前途未卜,還是個外地人,他需要在這個城市先穩住腳跟。城市裏談男女朋友,自由談是一回事,到節骨眼上雙方家庭的重視也是很重要的推動作用,如果自己家裏此時能推動一把,出點錢,他能保證將來穩定後加倍還回去。

老太太是在這種情況下到武漢的。遠遠的隻看到兒子一人有點著急忙慌地去接她,想象中漂亮的未來三媳婦沒跟著。

傳林沒把母親帶到他和小芳的住處,雖是租來的房子,給老太太臨時找了幹淨的旅館,一百塊一天的那種,在市中心,也不算差。老太太進了房間,心有點涼了,一是沒比上在北京住的四星級酒店,二是晚飯時不僅親家沒露麵,小芳也沒露麵,隻有兒子陪著她沉默地吃。她難受的是,兒子沒瘦,沒曬黑,但很餓呀,三扒兩扒就把碗裏盤裏扒光了。

兒子放下筷子突然問:“準備了多少見麵禮啊?明天我把小芳帶過來。”

“八百。”

傳林好像給這個驚人的數字嚇著了,“就給這一點?”

“當年何琳回咱家時,俺給了五百人家也沒嫌少,那五百還是你哥提前塞給俺的!”潛台詞是:這八百你也得回頭塞給俺!

傳林臉陰鬱下來,哭笑不得,“那你還大張旗鼓跑來幹嗎?這樣看媳婦哪拿得出手?”

老太太不高興了,“哪有這樣說話的?俺是你娘,你交了女朋友俺來看看,認認你家的門你哪有這麼多屁放?這幾年不是供你上學那麼多錢,俺還能沒錢給小芳見麵禮?你個沒人心眼的憨貨!”

傳林無奈,道理和母親是講不通的。那一晚老太太自己在旅館裏孤獨地度過,本指望老三能留下來娘倆說說話的,但大學生的三兒語氣多有不耐煩,留不住他,悶著氣看著他一晃一晃走了。

傳林不敢把母親的到來跟未來嶽父母說,怕寒磣,跟小芳說了,說母親要到廣州看妹妹,中途下來看看她,請她給點麵子,配合一下。

小芳何等聰明之人,在其市井父母影響下,早把王家太後在二兒媳婦家的事跡查清楚了,別說結婚後不讓婆婆上門,就是結婚前也不可能,你們又不出房出車,什麼都靠女方家操持,那就當上門女婿好了。女孩隻答應陪著見一麵,見麵禮什麼的,不要!擺明了就是要和婆家人兩清,互不欠,將來也是。

第二天飯桌上,當老太太擺出八張粉紅色毛爺爺時,小芳眼睛抬到老太太頭頂的牆上,堅決不要。

傳林說:“這次出門沒帶多少錢,給你買身衣服的。”

“還是留著阿姨自己買吧,我自己掙錢,能自己買。”

稀稀鬆鬆吃完飯後,女孩就不冷不熱地告辭了。

老太太歎氣:“長得比何琳高,也比何琳俊,就是不會來事!”

不僅三媳婦不如何琳會來事,三兒也不如二兒如她意。老太太還想看看兒子未來嶽父家的工廠在哪裏,老三推托累,哪裏也不想去;老太太退而求其次,想知道兒子住什麼地方,老三推不過,就帶著母親轉了好幾圈,終於轉到一個能俯瞰長江的整潔漂亮的花園小區裏,指著某一幢樓的高處說:“我和小芳就住在那裏,二居室,裏麵中檔裝修,放心吧,生活還可以。”

老太太稍顯可憐地:“不能上去坐坐?”

老三麵有難色:“……鑰匙忘到了小芳包裏。”

拿著見麵禮,滿懷一腔熱情,卻連兒子的家門也沒進去,老太太回老家後難受呀,坐臥不寧,就坐在牆角避風的地方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剝僵硬的棉殼。那些嫩的,冬天來臨前還沒開花的棉殼皺巴巴幹癟地縮著,隻來及裂開一道或兩道縫,能看到裏麵的白棉絲,需要粗硬的手指用力掰開,掰不開就用剪刀或磚頭砸,才能扯出裏麵硬邦邦一團發黃的棉絮,留下棉殼當柴燒。越想越糟心,老太太幹著活,眼角裏就不由自主噙滿了淚。

一個鄰居抱著簸箕路過,走走停停,老遠看到她就說:“傳林娘,還不去武漢享福去?讓三兒媳婦孝順你!熊老媽子在家裏幹坐著撿點棉花做啥呀,輪也輪到三媳婦了。”

老太太冷笑回答:“眼珠子都指不上,還指望眼眶子?”由於怕人笑話和小視,聲音很小,小得隻有她自己聽見。

一個人至少難受了半個多月吧,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念叨:這個兒算是養瞎了,指不上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繡花知道了,鄰居知道了,在北京的傳誌知道了,何琳也知道了。

不過老太太沉悶了一段時間後,也不怎麼在乎了,現在不孝順的孩子多了去了,誰笑話誰呀。好歹她還有其他兒子指望。

這天老太太在家接著二兒報喜的電話,先是心裏涼了半截,罵媳婦不知好歹,不信她的偏方,終於生了個小丫頭吧!自古的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好歹自己有個大孫子了,沒那麼徹心悲哀。自己去田裏鋤地時,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了地頂頭的鄰居,而且沒有隱瞞自己的不滿。

有鄰居寬慰她:“城裏有一個閨女的也不少,怎麼不是過一輩子?人家也過得不錯呀!”

“你可別這麼說,城裏人也很想男孩子的,就是沒那命,沒攤上,沒啥辦法呀!”

“你二兒在城裏,有個閨女過過也不孬,你這個熊老媽子別鹹吃蘿卜淡操心了。”

老太太劈裏啪啦把棉棵上的棉殼摔下來,收攏到簸箕裏。“沒有男孩子過個啥勁的?心裏沒勁!想想俺二兒子幹一輩子將來物件給誰啊!”

鄰居笑,“人家城裏沒兒的物件都給了誰?”

“給了誰?反正心裏也好受不到哪裏去,俺得讓他倆再想想辦法。”

“你有那空給抱過來養著唄,他們再添一個。”

“俺這一把年歲了,給他們侍候孩子?”

“誰叫你是奶奶呢,兒家有事你個老媽子不幫誰幫?”

老太太又找到自信了,“俺得去,王八孫子沒那命,不聽咱的還充能,瞎能豆子!現在不能了吧?”

鄰居起哄,“不聽話,你去城裏罵他們!”

“得罵!肚子不爭氣磕頭認錯有個屁用?有二兩本事給俺生個孫子呀!”

“哎呀,老媽子,還是你厲害呀,估計這回你兒子媳婦還不乖乖的,你說幾是幾!快點去北京吧,享福!像俺這樣的,這輩子沒啥想望了,老老實實拴在這幾畝坷垃頭子地上等死吧。”

另一個也說:“對呀,走了還回來做啥?給媳婦侍候月子——城裏媳婦興讓婆婆給侍候月子嗎?”

“興不興,俺都去,看看她有啥臉給俺交代!”

“老媽子,別忒性急了,讓媳婦給攆出來……”

被鄰居追捧和擠兌的王老太太很快給兒子打了電話要去北京。傳誌吃了一驚,“娘啊,你現在來……有用嗎?”

“咋沒用?這叫啥話?兒子有孩子了,俺去看俺孫女去,誰能擋著?”

“不是啊,何琳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你娘不能幫把手?”

“有月嫂,請了月嫂,別人不用幫了……她小姨給請的。”

“老爺,得花多少錢啊?”

“娘,幾千塊錢,你不用管了,反正也就一個月。”

“呃,生個孩子光請個侍候的人就花幾千塊,你咋沒想著請你娘掙這幾千塊?”

“娘啊,你不懂,這月嫂是經過正規培訓的,科學照顧月子……”

“再科學不就是侍候個人嘛!又不是造飛機,不行,俺得去,你這個憨兒攔著你娘幹啥?你娘去看孫女,不能看啊?”

“娘,不是攔你,家裏不是忙嘛……”

“俺忙不忙你能擔點什麼事?你別攔了,你娘這次去有要事與你商量,不然也不會扔下地裏的活做給你們吃!”

傳誌一愣,有點緊張,“什麼事?”

“你這個憨熊!俺就不能給俺剛出生的孫女塞點見麵禮縫個小褥子做幾件小棉衣?你咋就憨完了?何琳和她娘家人哪個是能動個針動個線的?當奶奶的知道孫女落地了,能裝個不知道不去看看啥的,叫人看笑話?家裏這二畝坷垃頭子地又有啥要緊的?”

傳誌一想,對啊,當奶奶的來看孫女天經地義啊,老人容易隔輩親,也是個禮數。

於是在何琳月子裏的第十六天,婆婆大駕光臨了,帶著菜地裏的鮮玉米棒子,幾斤剛摘的茄子辣椒等,一包還挺沉。傳誌去火車站接的她,老太太拉著個臉,心裏煩,“生個小閨女!”

傳誌心裏急,“反正都生了,沒法的事,你別回家因這個亂說話啊!”

“生個小閨女!”

“那也是你孫女啊!跟你說,回到家別這樣煩了,何琳她能高興?”

“生個小閨女還怨旁人不高興?”

傳誌站住了,“娘啊,你要這態度咱不回家了,找個旅館住下吧。”

老太太這才算完。

婆婆又來了,何琳何止不高興,一聽到“老公的娘或媽”就頭皮發麻,心情惡劣,情不自禁發神經,快形成神經官能症了。

傳誌是這樣說的:“咱們有了寶寶,我媽高興,非要跑來看孫女一眼,我能攔著老人不讓看一眼自己的孫女嗎?”

“沒覺得不是孫子遺憾啊?”

“嗨,想孫子那是肯定的,但生下來,孫女也是自家的啊,疼還是要疼的,老人容易隔輩親,以前的氣話你還真當真?”

“不是要把女兒抱走,換你侄子的戶口吧?”

傳誌愣了一下,這個問題要是放在孩子出生前,他真沒覺得是什麼大問題,何嚐不是優化家庭人口資源的一種方式?這年頭把女孩藏在農村老家為男孩提供一種更有利的成長空間的事兒太多了也太普遍了。不過,孩子出生了,心裏的天平多少就變動了一下,從床上抱起那個粉嫩的肉團兒,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的小手能緊緊抓住他的一根手指了,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和小小的嘴巴,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動和喜悅;而一年前抱侄子時,隻是高興,而沒有這種激動到骨子裏的心情。不足月的女兒,顯得那麼可愛,那麼弱小,這個時候把她抱到千裏之外的老家去接受粗糲的喂養和前景不明的童年成長,他感覺到內心疼了一下,還真不舍得了。

“放心吧,我們自己養女兒,她就在我們家待著。”

何琳為之自豪了一下,雖然內心已發過誓不管別人如何對待這個女孩,她一定要把女兒看成掌上明珠,不準在生長中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不過私下裏,還是有些擔心老公受他家人的影響,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畢竟否定女兒也是連她一起否定了。現在聽著老公的話看著老公的神態,骨肉情深發生作用了,沒被家族利益取代。

不過小寶貝也太可愛了,粉嘟嘟的,雖未滿月,但皺皺的小皮膚已經長開,高挺的鼻梁,明亮的黑眼睛,集合了她和傳誌兩個人的五官優點,經常吐著小舌頭,嘟著小嘴巴,讓人心地柔軟、憐惜,滿心疼愛,有今生今世擁抱她照顧她的感覺。

於是那個一出生就像個小老頭、臉上粘著分泌物的“奇醜”小姑娘如脫繭之蝶,光彩奪目起來。

王老太太在樓下兩天了,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盯著月嫂看。月嫂在廚房燒開水燙尿布,她就在門口一眨不眨地盯著瞧,月嫂幹點別的她就在後麵直勾勾地瞅著,倒也沒什麼閑話。但月嫂明顯感覺到了不自在,到樓上就對何琳說了,“老太太不是對我有意見吧?看得我直發毛。”

“嗨,你別理她,剛從農村出來,最愛大驚小怪,事兒多著呢。”

“來了兩天怎麼不上來看看寶貝孫女啊?”月嫂是何等精明之人,抱著寶貝逗,“瞧瞧我們多可愛多精神呐!聰明就聰明在這一雙大眼睛上,將來可要念大學念博士呀!”

傳誌傍晚回來,在廚房準備晚餐時,他媽就在旁邊念叨:“老爺,幹了點啥事呀就掙五千!”

傳誌笑,“這不是特殊情況嘛,月嫂也是一項技術兼體力活呢,一般人還真幹不了。”

“有啥幹不了的?抱孩子,洗尿布,尿布也沒洗多,都用尿不濕了;女人當了娘,天生就會,不用老師教的,累是累點,有啥技術?一個月掙一大摞票子,累也值呀!這,你們男人都不懂。改天你也給俺找個侍候人月子的話,俺不要多,三千俺也能把人家侍候得好好的!”

“你侍候月子?別把你累個好了不好了的。”傳誌知道母親心疼錢,忙轉移話題,“看你孫女了嗎?”

老太太沉默不語。

“可好看了,一會兒抱下來,你等著。”傳誌馬上淨手跑到樓上,一會兒,抱著寶貝下來了,笑嘻嘻地給母親看。

老太太認真地瞅了兩眼,“怪白,不胖,小鼻子小眼睛的,隨誰呢?”

她兒子樂滋滋的,一臉驕傲,“隨我,女孩都像爸爸。”

他媽接過孩子,不同意,“你小時候虎頭虎腦的,有點呆,那是福相。這可不如你小時候肉頭肉腦的有看頭。老天爺,穿的這是啥呀,還繡著花,錢少了可買不來。”

傳誌嘿嘿笑。

“叫啥名?起名字了不?”

“起了,還沒定下來。”

“叫‘念弟’吧。”

傳頭愣了一下,回頭啞然失笑,“忒難聽了,土!我們商量著叫天勤,天道酬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