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老太太沒聽懂,“念弟好,念弟有說處的,老家裏凡是生閨女的,都叫念弟、招弟、想弟、保弟,多準你知道不,下麵保準是男孩子!”
“娘啊,我們沒法子要第二個了,我是公務員,上邊管得緊。”
“俺抱走,誰知道?”
“誰不知道?這醫院、居委會都有記錄的。”
“孩子沒了,有記錄咋了?”老太太意思:孩子就不能有個病有個災的……沒了?
“何琳也不會答應啊,她把閨女看成半條命了。”
“何琳不懂事你也憨完了?”老太太不舒服了,“有人想替你們藏起來拉把著,你們還想啥呀?啥年代有個男孩子也是正經!到時候有了,隨那些王八蛋咋處置去,有了男孩子你還怕啥?過幾年不知興啥了,這年頭變化忒快,說不定那時又興要倆孩子了呢!”
“娘,這是國策,一時半會兒變不了。”
“變不了?人會變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那麼多當官的難道都一個孩子?捂得緊,別人看不見唄!”
“娘啊,肯定露餡,不像你想的抱回去養就沒事了,哪有不漏風的牆?”
“牆漏風也是從門裏漏的,咱把門關嚴——”
“怎麼關嚴?”
“不就是個孩子唄,把大龍的名頂上,相差一歲,兩三年後誰看得出來?”
傳誌有點結巴,“娘啊,以後你別、別再提給大龍安戶口的事了,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何琳還不跟我拚命!”
老太太把寶貝送回兒子手上,不情不願,“好不容易有個戶口名額,給小閨女上就等於瞎了這個名額!閨女無論怎樣,俊了醜了窮了富了,將來都能找上個婆家,怎麼不是一輩子?男孩將來過得不行,再趕上機會不好,就有可能混得狗屁不是,連個媳婦也說不上!”
傳誌就是不鬆口。
“要不,俺給何琳說?”
“你別說,說了就是事!”
傳誌抱著寶貝轉身上樓了。
老太太撅著嘴,生悶氣去了。這可是關鍵時期啊,能不能行,在此一舉了。
晚上,寶貝睡著了,月嫂出去買一些東西,傳誌何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何琳說:“想破腦袋了,咱家臭寶叫什麼好呢?”
“字典都看兩遍了,也沒找出個有意義的字。”
“《詩經》、《論語》又看了,好像生僻字不容易在電腦字庫裏查到啊?”
“還是叫天勤吧,天道酬勤就沒錯。”
“那叫——何天勤?”何琳笑著搔了搔老公。
傳誌看了她一眼,“還真是跟你姓啊?”
“法律上都說跟父姓母姓一樣,再說我們以前不是講好了嘛,生男孩隨你姓,王天勤;生女孩隨我姓,何天勤。正好你家重男輕女,姓我姓吧,何家不嫌女兒的。”
傳誌矯正,“我也沒嫌是女兒啊!”
何琳難得嘻嘻笑著,“可你媽嫌啊!”
“我媽又不能和我們過一輩子!”
“可你媽要把我們的寶貝偷偷抱走怎麼辦?看什麼看,你以為她做不出來?
如果叫何天勤,老太太估計沒興趣養別人姓的孩子吧?”
傳誌心裏一凜,他和母親說的話莫非讓她聽到了蛛絲馬跡?當下表態:“放心,咱們的寶貝是不會讓媽抱回鄉下養的。”
“那當然,我的孩子絕不能被流放到窮鄉僻壤當成小狗小貓吃了上頓沒下頓地去養!我在哪兒她就在哪兒,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傳誌心裏暗自歎了一口,這兩個人還真是鉚上了。
不過緊接著還有一件事令她分心和萬分憂心,差點讓一個好月子的心情泡湯。
小雅不在後,她與方鴻俊的房子分割成了問題。這房子自二○○三年買了後,從首付十餘萬到五年後總價一百五十萬,去掉銀行貸款,淨贏利一百多萬。
這財產有小雅一半,按法律規定,小雅的這一半,第一順位繼承人方鴻俊和小雅父母可以各分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小雅的父母可以分到二十多萬,方鴻俊從這套房子得到七十多萬。這種逼死人後的“豪賺”讓小雅的好友陳哲驚跳起來,給何琳打電話。
何琳立即從生產後的喜悅中震驚得心尖打戰,以為這事徹底過去了呢,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誰都知道這房子大部分是小雅辛苦掙錢換來的,從首付到大部分還貸,方鴻俊的薪水存在了他母親鄭老太戶頭上,現在他們夫妻的共同財產隻剩下了小雅負擔的房產,他的錢則順理成章變成了老太太的錢。更令人震驚的是,鄭老太提出不分割現在房產,因為兒媳也給娘家買了房,要分割,連兒媳娘家的房一塊兒分割了,若不就一家守著一套房子相安無事吧。
小雅的父母屬於城市底層中老實巴交的下崗工人,平時吃低保,小雅活著時還能明裏暗裏接濟一下;現在女兒沒了,主要財路就斷了,房子沒法供,隻能等銀行給收回去。眼下隻剩下哭的份了。
何琳問:“我們能怎麼辦?”
陳哲咬牙切齒:“讓姓方的吐出來小雅的那一半房產,不然我寧願找人做了他!讓死老太婆由寡婦變成絕戶!做人不能太過分,這麼明顯地欺負人!”
何琳在月子裏,幫忙有限,但想起來小雅幾年前好像放在她手裏一張欠條,本是一式兩份,小雅手裏的“還”了,但她手裏這一份卻沒能證明還過了,得讓姓方的重新還!於是趕快讓月嫂幫忙翻箱倒櫃地找,找了一下午,還真給翻出來了,兩萬!
為小雅父母爭財產的主要任務落在了陳哲身上,陳哲已碩士畢業,利用導師大人的能量現就職於北京一家大報。這個甘願為好友兩肋插刀的女子膽大心細,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義不惜走極端。她知道方鴻俊對小雅的感情,愛情是有的,他真愛她,隻不過讓他愛嫉妒能攪和的母親利用親情的巨大影響力對衝了。
那天她單獨約了這個心情憂鬱外表變得有點邋遢的男人,把一張醫院鑒定書拍到他麵前,硬邦邦鄙視的聲音:“都是兩個孩子父親的人了,還不能保護自己的骨肉!是不是純爺們?”
已陷入巨大悲痛的方鴻俊兩手還是哆嗦起來,那張寫著妻子小雅名字的單據上有醫生特有的潦草字體,但裏麵的“單卵雙胎”四個字還是很容易辨認出來,也就是小雅跳樓時,正懷著兩個月的雙胞胎!突然而現的新悲劇差點讓他昏過去。
“這是何琳陪她去做的檢查,她不是一直神神經經心情看似不正常嗎?她在六院時就跑出去找何琳了。你可以給何琳打電話證實一下,何琳正在坐月子,生了一個千金。”
滴水不漏。她就賭他巨大悲傷再雪上加霜時不會給醫院打電話,就是打,也有她一個護士姐妹應付。當然何琳也沒接到電話,她還指望著拚盡全力罵他個狗血淋頭呢。
一個星期後,方鴻俊把六裏橋的房子出售了,揣著一半的錢到順義他的工作地點附近新買了房子,就此從親朋好友眼裏消失了。當然何琳的那兩萬欠條他也再沒計較,連著一半房錢都還給嶽母了。在陳哲和何琳眼裏,他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後半生將在無盡的自責和悔恨中度過,妻子因為婆婆跳樓了,帶著腹中的兩個孩子,這種悲劇能對抗對他母親的孝順嗎?估計這母子以後也會人不會鬼不鬼縮在郊區不用出來了。
這多少是個勝利,告慰了小雅的在天之靈。何琳對自己的婆婆更加看不順眼了。
盡管傳誌上班前特意到母親房裏千叮嚀萬交待,不要提抱回去養的事了,至少最近不要提。老太太很聽兒子的話,也就聽了八小時,又觀察研究了月嫂半天,看著月嫂在樓下洗尿布。直到兒子下班回來,也笑模笑樣地跟著兒子上樓了。
何琳看到婆婆上來有點吃驚,心道真的上來了呀,以為不邀請就不上來了呢。但心裏真不願意讓她上來。
但老太太上來的理由多正當啊:看孫女!無論孫女在哪裏,當奶奶的看自己的孫女總是合情合理的。
“妮妮啊!俺的小臭丫頭!看看俺的小妮妮喲,吃啥呢這是?就是跟個小嘴近!”婆婆直奔嬰兒而去,抱在懷裏一個勁兒的親昵念叨。
“小臭丫頭”,自己有時也會這麼叫,但不知為什麼婆婆叫起來怎麼顯得這麼虛偽又恐怖,明顯言不由衷,真稀罕她似的,太多做戲的成分,可能全給他兒子看的吧。不用轉頭也知道傳誌在一旁嘿嘿笑。一個討人嫌的臭丫頭,怎麼就能轉眼就這麼親了呢?小姨也喜歡叫小臭丫頭,那可全是真心實意的心疼,這婆婆與小姨的誠意相比哪在同一量級上呀。
“咱們妮妮起名了嗎?沒起名奶奶給起個?”婆婆一邊抱著嬰兒,一邊含著笑問媳婦。
“還沒想好,想叫天勤,媽有什麼好名字沒有啊?”何琳硬著頭皮。
老太太看著兒子,那叫高興,“念弟、想弟多好啊。”
傳誌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老婆。
何琳一聲清脆的爆笑,“叫‘兄弟連’吧!”
老太太納悶,“‘兄弟連’啥?啥名字?”
“‘兄弟連’就是一個連的全是兄弟,比招一個弟弟念一個弟弟壯觀多了,哈哈!”
傳誌想笑沒敢笑。老太太給臊著了,沉下臉責怪,“你婆婆沒文化,不興這樣作踐啊。”
一上綱上線,何琳也正經了,“沒作踐呀,兄弟連怎麼就不好聽了?招弟念弟保弟怎麼就好聽了?傳誌你說叫什麼?”
傳誌有點煩了,“以後不要再提名字的事兒了,就叫天勤了,天道酬勤!”
何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裏那叫一個美。
老太太陰了一會兒臉,說話了,“報上戶口了不?啥時報啊?”
傳誌連忙說,“快弄好了,我和何琳一起去報。”
“報兩個吧,報個雙胞胎!”然後老太太又自言自語,“能報上吧?能報上再好沒有,大龍不占妮妮的名,俺還是在老家養,就圖將來考學容易點,在北京找個工作也方便。”
傳誌愣住了,沒想到母親還真敢打這個擦邊球!這一球擦得好,兩全其美,擦不好,頂多人家不給登記唄,應該問題不大,也就是賭一把,沒準是花花錢請請客,各方麵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這一刻他想起了嶽父老何,老何在北京人緣好,認識人多,加上嶽母桃李滿天下,有出息的學生眾多,大家也應該給些麵子。隻要嶽父母能幫忙,十有八九應該差不多,雖然有風險,畢竟母親說了,能成就成,不成也努力試過了,將來不後悔,畢竟能把侄子的戶口弄到北京,將來對他的命運肯定會產生非同小可的影響,一個人的人生可能就此發生根本改變。因此雖然煩,還是不自禁地看何琳,隻要她願意,嶽父家十有八九也能同意吧。
但何琳分明在說:“你以為報個雙胞胎戶口就那麼容易啊?出生證明有記錄嗎?明明就一個,哪兒搞出的第二個,還大一歲,公安局、居委會、鄰居都沒長眼睛和耳朵啊?公安局是你兒子開的好了,咱們一下子登記五個!”
婆婆忍耐著媳婦的白眼,保持著低姿態說:“花點錢,請請客不行啊?”
“拿十萬塊吧,根本不是雙胞胎,能獨立買個戶口了。”
“忒貴,哪有這些錢。”老太太低下頭,沉思了一下,終於說,“還有什麼別的方法能讓大龍的戶口落下?讓大龍跟妮妮換換你們又不同意,一個閨女家,有沒有戶口有什麼關係?”
“哈!”何琳聽到自己響亮地笑起來,“辦法倒有一個,看你們能為你家的寶貝孫子付出多大犧牲了:讓你兒子離婚吧,他單身一個人可以落個孩子的戶口!
但以後結婚再娶就沒權利再要孩子了,倒可以想辦法落到你們老家去。”
老太太和她兒子同時驚訝了,沒想到媳婦會想到這種分崩離析的辦法。老太太見多識廣啊,在張口之前沒被嚇倒,卻被她兒子推下樓了。在樓下母親房間裏,傳誌惱羞成怒地發脾氣:“娘啊,這話你怎麼又提了呢?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大龍戶口的事不要再提,能辦就辦,不能辦你別強求!”
婆婆無所畏懼地說:“辦不辦在你們,說不讓說啊?又不是給辦了,不給辦、辦不了,就說不給辦、辦不了的!”
“辦不了!”
“行,乖乖,說辦不了,你娘今後永不再提了!”
老太太有些氣咻咻的,根本沒試就先說辦不了,萬一人算不如天算呢!
傳誌見與母親講不通,索性不管,又去安慰何琳去了,“我媽糊塗了,老人這麼一說,我們也就這麼一聽,無須當真。”
何琳既不買賬,也沒打算息事寧人,“以後這種不沾邊的話說也別說,各家的事各人負責,別人沒必要考慮我孩子的事,我也無須考慮別人的。你們一大家子的各種爛事,你有能力幫他們你就幫,沒有能力幫別讓我和女兒參與其中,我和女兒是一家,和你們一大家子沒關係,別合著夥損害我們就行了!”
傳誌急了,“你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正經話!你和你老家一大家子親,是一家人,是一個娘生的,這一切關我和女兒什麼事?他們過好過不好都是你的親姐親媽親哥親嫂親侄子,卻不是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和這個家,而女兒也是你的女兒,家也是你的家,這麼簡單的關係你都理解不了還指望你怎麼當家過日子怎麼當好父親?”
傳誌拉著臉,“真不可理喻!能這樣對比嗎?你是我老婆,那邊是我老家裏的人!”
“怎麼不能對比?把你閨女和你侄子放在天平上,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哥的兒子對你更重要一些?你自己沒有親疏遠近還怪別人罵你不長腦子……”
傳誌逃了下來,再晚一步何琳要丟鞋扔他了。
這讓他無比煩惱,何琳自生了孩子,態度越來越僵硬惡劣,性情越來越喜怒無常,像隻母狼般會在突然間齜牙咧嘴攻擊他。他作為一個家庭中的男主人,卻越來越沒有主導權,以前就沒有,現在惡化中還經常伴以難堪,好像女人一旦擁有母親這一角色,姿態、責任和核心義務都變了,她成了孩子最堅強的保護人角色,對老公都毫不留情地撕咬和指手畫腳,好像她一個人說了算就能萬事大吉!
雖然何琳不是這麼想的,但的確是這麼做的,她現在有無限的力量去充當一隻母狼或母老虎,嘶吼著去保護自己的小崽,可能月子裏恢複得太好吧,她全身充滿了戰鬥精神,一定要把樓下唱歪經的狼奶奶趕走才能鬆口氣。
老太太暫時還不想走,每天也不怎麼做飯了,反正不是兒子做,就是月嫂做——月嫂有時給何琳做多了,老太太就跟著喝,不喝也是倒掉;兒媳不愛吃剩的,自己喝總比月嫂偷喝了強,拿那麼多錢還要吃最好的,便宜占得忒大了。另外,老太太還想辦法讓月嫂義務做全家人的飯,或拖地板這些樓下的活。月嫂不樂意啊,侍候月子侍候產婦和新生嬰兒還侍候到產婦婆婆頭上了?超過合同規定了。於是到樓上給何琳說了不少老太太的壞話,而且何琳都信。
不知怎麼的,老太太知道孫女不打算隨兒子姓,而是姓了媳婦的姓,震驚得要暈過去,比兒子倒插了門都心涼和恥辱,這兒子在這家裏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被人欺負成啥樣了?
兒子一回來,她就不可抑製地在客廳裏質問:“為啥小閨女不隨你的姓?不姓王姓啥?你這個小舅子熊!你還有爹嗎?”
傳誌解釋:“以前說著玩的,生閨女隨她姓,生兒子隨我姓,現在也隻是隨便這麼一說,還沒最後報戶口呢。”
“你個憨熊,沒事就拿著這說著玩?有這樣拿著自己孩子的姓瞎說著玩的不?跟樓上的比,你就是個傻子沒心眼!”
傳誌委屈:“娘啊,這一家人跟誰姓都沒大關係啊,法律都規定這小孩可以選擇母姓……”
“法律?法律就一定對?人家講的是離婚帶小孩的婦女,或死了男人的女的,沒有男人了,能跟自己的姓就跟自己的姓,你掰著手指頭數數有幾家男人在就姓娘姓的?那還要爹幹啥?”
樓上“哇”一聲響,如樹上的知了聲。兒子忙把母親拖到她的房間,關上門,小聲:“娘啊,這事我們可以從長計議,現在何琳正坐月子,不能吵吵嚷嚷吧?再說隨便叫叫何天勤也沒什麼啊,在戶口本上咱是王天勤啊!”
老太太一聽也有這理,語重心長地說:“兒啊,你得撐住,小閨女得跟咱家的姓,不然讓大家夥怎麼看你?能笑話死你!你爹在陰間也閉不了眼啊!”
“知道了,你放心吧。”
安慰完母親,頭大的傳誌上樓了。
何琳問:“今天回來這麼晚啊?”
“去看樓盤了。”
“找到合適的了?”
“看了好幾個,看了一個不到一萬的,六十平方米大一居,五十萬左右,還有一個與這個差不多的小二居,你看著哪個合適就把定金付了吧?”
何琳心中高興,看了看老公帶來的樓盤宣傳折頁,在四環外一點,位置和戶型還真不錯,關鍵廣告詞裏說裏麵將來建個雙語幼兒園;而且一居,以後就可以徹底甩掉樓下的老妖了。
“哎,你挺有眼光,改天你再去看看,沒有缺陷就定了吧,反正現在房價一天天漲,去年我小姨買的那兩套小二居現在都漲了一倍多了。”
傳誌喜滋滋的,要從二○○六年大牛市裏提錢了,提到同樣大牛的樓盤裏去,而且將現在住的小樓一出租,手頭反而寬裕多了。現在他才知道,有個其樂融融的小家比守著空蕩蕩被人四處盯著四處拿去說的大房子有滋味多了。
第二天傳誌去上班了,下班後還要看房交定金。老太太還對昨晚的事耿耿於懷,看著兒子滿臉光彩,一臉討好老婆的媚相,特別擔心孫女的姓稀裏糊塗給瞎了,就兒子那個粗心勁,那個小妖精說幾句好話估計就拉倒了。
因此她決心上樓以看孫女的名義親自和媳婦商議,一般知書達理的小媳婦別人一提自己也就滾坡下驢了,哪有兩口子過得好好的孩子隨娘姓的?
那天也趕上心情好,何琳正逗天勤玩,小寶貝閃著黑黑的眼眸一邊抓著母親的衣襟一邊吐著小舌頭,母女倆躺在床上那叫一個幸福快樂,養尊處優。
當奶奶的顛顛走上去,就見媳婦看了自己一眼,光顧逗孩子,沒做聲。老人家也沒去抱嬰兒,也在旁邊逗了兩逗,就說話了:“何琳啊,小妮妮叫王天勤還是何天勤?”
何琳本不愛搭理她,但心情好嘛。“無論叫王天勤還是何天勤,都不會叫朱天勤。”
老太太本姓朱,嫁到王家店時間長了,周圍鄰居都習慣叫她王老媽子,一是男人姓王,王朱氏,隨男人叫;二是朱同豬音,農村人嘴碎,常常喊,避諱。但人人都知道王老太太本姓朱,娘家還有兩個朱姓兄弟呢。所以何琳那天話趕話提了起來,本意是,孩子姓什麼是何家與王家的事,不關朱姓人的事。
王老太太勃然變色,“哪有孩子姓娘姓不隨爹姓的?她爹又好好的,沒瞎沒聾沒抽風!”
“隨誰姓是孩子媽與孩子爹之間的事,什麼時候輪到孩子奶奶說話了?”
“這可是俺孫女!俺兒子是她爹!俺咋就說不上話了?何琳,你別欺人太甚,生了孩子就敢騎在俺兒頭上拉屎,不就生了個小閨女嗎?有什麼牛的?臉大也得有本錢……”
月嫂從樓下提著開水上來了,連忙把老太太勸下去了,“大媽,您消消氣,媳婦正坐月子,話說得好聽不好聽你多多包涵!再說把您老氣著了,也是傷身體不是!您到樓下,喝杯茶,消消氣,一家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老太太氣咻咻地邊往下走邊急赤白臉:“哪有孩子隨娘姓的?孩子爹是死了還是找不著了……”
何琳則抱起吱吱叫的女兒,輕輕地說:“不害怕,改天啊咱拿著大棒攆走這死老太婆,讓她滾回老家去,不再禍害咱。”
但天勤的姓落在戶口本上歸根結底也是王。何琳倒想堅持來著,除了小姨外沒一個重量級的娘家人支持,連老何夫婦都搖頭,已經不怎麼管她的鬱華明隔著大洋在電話裏說:“要是何衝將來有孩子不跟父親的姓,我就會生氣,你的孩子不姓何,我們潛意識裏就沒有她該姓何的念頭。”
“姓何又不姓鬱!”
“這是傳統文化心理,也是家庭平衡和持續發展的要素。”
何琳又轉向父親。
老何說:“你媽說得對。”
這件事中最高興的莫過於王傳誌了,孩子終於姓了他的姓了,跟打了大勝仗似的,表麵雖不在乎,內心深處的石頭還是落了地。所以像欠了何琳似的,老婆長老婆短的大獻殷勤,甜言蜜語,人也更勤快了,從月嫂幹滿月走人後,就主動接過大部分工作,做飯做家務洗尿布,外加唱歌解悶兒,日子在忙碌中倒也優哉遊哉。
王老太太有點生兒子的氣,姓你的姓那是理所當然的,有必要這麼樂唧唧當舔腚倌嗎?一家之主的男人,不怕丟人!
怎奈兒子不聽她的了,一氣之下跑到大兒子的機械廠裏訴苦去了。王傳祥在這個即將倒閉的工廠裏也沒學到什麼手藝,和人家師傅性格不合,那師傅原是八級焊工,是工廠裏遠近聞名的人才,但年紀大了,性格有點倔,不愛親民,不愛禮賢下士,勁兒勁兒的有點清高,是順毛驢的那一種類型,但能和謙謙君子老何談得來,也願意賣他麵子。老何的本意:傳祥沒文化,年齡又不小了,給人魚不如授之漁,學門技術將來就可以靠自己吃飯了。
但傳祥剛從農村來到大城市,人不由自主變得敏感又自卑,嫌師傅看不起他,給了兩次臉看後,再也不肯學了,反而專心致誌給工廠當起保安看大門看機械了,一月管吃住七百,也挺好。那師傅也是脾氣大的人,不肯舍下臉來說軟和話,一氣之下收了另一個真正看廠護院的保安做學徒,沒教幾天,有一個外資大型汽車廠招聘了他,那師傅就帶著新徒弟走馬上任了,徒弟薪水都翻了一番還多。
但王傳祥不後悔,沒什麼事光散步似的看個工廠掙七百塊就相當不錯了,沒能跟著師傅去掙更多,隻能說沒那個時運,自己隻有掙七百的命,輕來輕去的,也是上簽。
老太太彎著腰來了,嘮嘮叨叨,很不痛快地抱怨傳誌不當家,當不了家,大龍落戶的事,沒指望了,那小閨女的名字都報上去了。
傳祥正在曬太陽,表麵不想在意,心裏也憋悶著呢,做夢都想當小北京人的爹呢,現在又沒影了,又不能太責怪弟弟,隻說:“現在不是他當年上學求著咱的時候了,人一闊臉就變,比天氣變化還快!”
老太太附和:“對呀,給閨女上還不是瞎了一個戶口名額!主要是他當不了何琳的家,俺把小閨女抱回老家,把大龍的戶安進來多好!誰家閑吃蘿卜淡操心非跑到家裏來看到底是哪一個孩子?媳婦說到底是媳婦,到底不為咱家著想啊!”然後抬頭盯著兒子洗得幹幹淨淨、刮了胡子的臉,衣服也整潔了,乍一聞,還有細細的香味,人整個變精神了。
“你當領導了?”
“哪呀,這破廠還什麼領導。”憨憨的傳祥竟靦腆地笑,像個孩子那樣。
“你的臉洗這麼幹淨?還擦香香了。”
“瞧你說的——幹淨點不好嗎?”
兒子臉上閃爍的神情,讓母親心裏狐疑不已,這城市就是不一樣啊,人到這裏也能變幹淨變俊了,怪不得城裏人都那麼有精神。馬上叮囑兒子:“不許亂花錢!都留著給大龍上學用,這是原則!”
中午老太太沒回家,跟著大兒子吃盒飯,一盒米飯,一盒菜,一葷兩素。在老太太眼裏和老二家裏吃得差不多了,就是兒子住的宿舍忒破,連個熱乎水也沒有,上廁所得跑一裏地遠,所以門口拐彎處就臭氣熏天。
“兒呀,你要晚上餓了怎麼辦?”
傳祥又嘿嘿笑,顯然是沒餓著。
飯後,大兒子帶著母親轉了轉,轉到一處工地,指著還沒封頂的一個樓盤說:“傳誌就在這裏買的一居室,錢都交上了。”
老太太瞪著眼瞅了瞅,“一居室有多大?”
“和咱老家三間屋差不多。”
“買個三間屋做啥?錢多!又不是沒住的地方。”
“給你老人家住唄,何琳不想與你住一起,到時你住這裏,我搬來和你住。”
傳祥笑嘻嘻的。
老太太還是不高興,“樓上樓下,誰也不認識誰,住這裏有啥意思?”
“沒意思也五六十萬呢,傳誌給你你也不要?”
何琳一邊奶孩子一邊看購房合同,末尾簽字人隻是王傳誌一個人,讓她火冒三丈。
“為什麼不等我一起簽?”
傳誌說:“你那天不是忙嗎?我叫你了,你說頭疼不想出去。”
“但是你沒說是買房啊?要是買房,就是頭掉了我也去!”
“誰簽不一樣,還不是婚內財產……”
“誰簽都一樣,你幹嗎不等我去簽?”
由於太激動,乳頭脫離了孩子的小嘴,還沒吃夠的天勤放聲大哭。
傳誌連忙息事寧人,“這隻是購房合同,等辦房產證時再加上你的名字不一樣嗎?”
對,房產證最重要,一切以房產證為準。
老太太回來了,把兒子叫到自己的房間,“你給俺買房了?要俺搬出去住?”
傳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何琳一直想買……”
“何琳一直想讓俺搬出去,那你呢?”
傳誌呆呆的。老太太有些氣憤,“你給買房,俺也不搬出去住!俺就挨著兒子住,隨你們心裏貓抓去!”
傳誌聽明白了,連忙澄清,“不是給你買的……”
“給誰買的?”
“何琳嫌這房子大,買個小的,這個想租出去。有孩子了,不是手頭緊嗎?”
老太太眼直了,頹然坐在床上,“房子不是給俺買的?”
傳誌支吾一下,沉默。
老太太把杯子打在地上,歎著氣,拍著床,“你哥就住在那個狗窩裏,你娘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不得好,你姐弟來北京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一聲不吭又添了個小房,沒人心眼兒呀你!好日子都讓你過了,讓你兄弟姐妹喝西北風?”
傳誌頭大了,又不知該和老太太怎麼講,“娘啊,這是我和何琳之間的……唉!”
“沒有你娘吃糠咽菜,沒有你兄弟姐妹幫襯著,你哪來的今天?現在翅膀硬了,有倆錢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老太太越說越急,“俺把話撂在這裏,這小房你得給俺,給了俺,你兄弟姐妹都能住,都能沾沾你的光!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兒……”
“娘,這錢是何琳的錢!”
“別一掌不知四指近糊弄俺了乖乖,你哥都給俺說了,沒你炒股她那萬把塊錢咋能變成十五六萬?你偷著買給你娘還有啥事?獻寶似的跑出去邀功,不出事你睡不著覺,隨你爹隨得多像吧!”
那邊何琳也沒閑著,找出來售樓廣告給銷售員打電話,要求重新簽合同。房子賣出去了,作為地產公司,銷售任務基本完成,已不屑讓客戶擺布了,再說你們有結婚證,寫誰的名字配偶沒有天然的另一半擁有權呢?那銷售員就以經理沒在,沒辦法蓋章為由打發了。
現在的何琳可沒這麼好騙好哄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時給小姨打電話。鬱華清一聽勃然大怒,“這傳誌不是故意的吧?非等到你身體不舒服的那一天簽合同?
早一天晚一天怎麼了?改簽,咱得改合同把名字加上!這年頭誰信得過誰呀。”
這疑似母女的二人開著車帶著寶寶去售樓處了,進門就把方頭大腦西裝革履左胸前別個小牌牌的銷售經理抓了個正著。鬱華清有嘴有心,馬上責備經理說:
“為了賣房也不講道德了是吧?有你們這樣做事的嗎?”
銷售經理八麵玲瓏啊,一看就是閱人無數的人精,一眼就看出這是惹起惹一身騷、惹不起可以躲的市井潑婦,在銷售大廳裏吵鬧起來還了得!因此哀兵先行,很委屈地講:“大姐喲,人家是寫明已婚的,夫人沒來,我們總不能八抬大轎去抬吧?再說了,法律規定了,寫一個人,也是夫妻雙方共同財產,和寫兩個人一樣!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法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