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華清冷笑一聲,“哼,我誰也不相信,夫妻共同財產被一個人偷偷賣了揮霍了,追不回來的也多的是。既然你說一樣,就改成女方名字吧,你準備合同,現在就改!結婚證和身份證都帶來了,不會讓你們有什麼損失,加個名字而已,不然別怪我囉嗦!”
鬱華清很強硬。大廳裏還有其他看房谘詢的人,不時地看過來。銷售經理連忙讓兩位進裏麵的房間,實話實說了:“合同都上報了,在這裏改不了,隻有等房證下來你們去房管局改吧,很簡單,交一點錢,就把夫人名字加上去了。”
出來後,鬱華清對外甥女說:“看來是真的,等著吧,房產證一下來你馬上去加你名字,多交點錢也要辦。傻丫頭,別看不嚴自己口袋了,不為你也得為小寶貝呀!這年頭相信男人說話算數,母豬都會上樹!”
老何夫婦正吃晚餐。鬱華明已經從加州回來了,跟大閨女何晶和女婿大偉聊了聊,心寬了不少,不像以前那麼氣了。鬱華明活到現在,五十多歲了,也需要哄的,需要堅強的小輩人的指點和寬慰。大概人老了後多少都有點這種傾向吧。
中央二台上某公司讚助的模特大賽正在進行,清一水的酷哥兒打扮得另類又精神昂首挺胸走在T型台上,節奏明快的音樂衝擊著清淡的晚餐桌。其中一個精致有型的麵孔穿著吊兒郎當的皮草勁兒勁兒走過來,擺了個酷斃的pose又走過去時,夫妻倆驚呆了,這不是壞孩子何衝嗎?
然後電話貓咬似的響起來,是鬱華清大喇叭廣播似的:“哎呀,你兒子上電視了!看到了沒?不說人家好,現在服氣了吧?多有型的衣服架子啊,怎麼看怎麼帥氣!”
同一時間何琳也知道了,正上網呢,稀客陳哲打來電話,倍兒神氣和驕傲,“看看央視二套,咱弟弟有多帥呆多酷,我說什麼來著,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測和眼光!”
打開電視,何琳錯過了何衝,但看到了其他大步開走的一個個帥男,不由點明:“怎麼著,你真追何衝呀?”
裏麵爽朗的笑聲:“有好東西,我是不會置之不理裝著看不見的,按說也是近水樓台,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
“你導師大人呢?”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魚者也!”
“甩了他?”
“唉,太老了也沒啥意思,玩不到一塊兒去,我的心態都快給他帶老了。”
“何衝可比你小啊,你要把他心態帶老?”
“千萬別說我老,我生氣!兩個二八年華的我正當年,這樣的姐弟戀對大家都有好處。大個三五歲誰還在乎?”
“我在乎啊!”
“你?靠邊站!”
何琳正色:“你這個狐狸精可不能禍害我弟弟呀,沒準他還是處男呢!”
“哈,處男我喜歡,自己留著慢慢培養。唉,你操哪門子心,管好自己吧,男人什麼時候變得脆弱成這樣了?”
“怕我弟弟受傷害嘛,他還能玩過你?”
“打住,說的人家像什麼似的,記住,我可是認認真真的!哪個精品男人不是女人培養出來的?這是在栽培他!咱現在都是媒體人員了,再過幾年也熬成資深人士了,為什麼就不能真心實意地喜歡自己看中的男孩?你放心,就憑著咱弟弟一副人見人愛的臉,我的情敵還不少呢,靠魅力靠能耐我也得好好把她們一個一個清理幹淨,回頭再收拾你……”
對方掛斷了,何琳發了半天愣。
自從處理過小雅的後事後,許久沒和陳哲聯係了,她竟變得越發彪悍了,不過這種活法多少讓她羨慕,隻是擔心弟弟有點招架不住她的智慧和潑辣,鎮不住她。
除了這個電話,何琳還接到了繡花的,很意外,因為大龍的戶口問題,雙方都是直接利益人,雖沒短兵相接,卻也彼此有了成見和隔閡。畢竟以前談得來過,彼此有點人情,兩人不僅沒有冷場,反而沒事似的高調問候對方,隻是誰都知道熱情背後的冷淡。
到正事了繡花有點吞吞吐吐:“……你知道傳誌的大哥在北京幹什麼嗎?”
何琳奇怪,“不是在機械廠上班嗎?
“一天上幾個小時班?”
“八小時吧?不知道,現在是看守廠子,不知道點。”
對方有點心不在焉地應著。
“你可以打電話給大哥呀?”
對方又模糊地應著。
憑感覺何琳覺得應該有什麼事,隻是繡花這人有點肉,更願意不清不楚地悶在心裏。
晚上,何琳把大嫂的電話告訴了傳誌,傳誌明顯愣了一下。敏感的何琳立即詐他,“不是你哥這幾個月在外麵有人了吧?”
傳誌斥她:“胡說什麼呢?可能嗎?”
“不可能你幹嗎那麼大聲?敏感個什麼勁兒呀?”
傳誌不再說話,何琳心道,就憑傳祥一身粗魯土氣勁兒,誰能看上他呀!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大家眼都盯著新買小房的房產證,老太太想寫上自己的名字,將來住進去硬氣,其他兒女過來看娘,擠點也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不用再看二媳婦的臉色了。何琳則一心要加進自己的名字,自家的房產,寫老公一個人卻不放心,怕他私自處分了,而且要讓他媽知道隻寫了他一個人的名字,還不立馬當他兒子的私有財產了,就憑傳誌的懦弱愚孝樣兒,白送出去讓兄弟姐妹共產也不是不可能。問題是她就是不白給他們,越想要越不給,再鬼迷心竅硬搶啊!
自從生下女兒,何琳心態變了,變得堅強和果敢了,隻要一看到女兒柔弱漂亮的小臉,就不由自主地充滿了戰鬥精神,她要為女兒清理門戶,絕不允許自己家裏再變得亂七八糟,也絕不允許有人敢說出重男輕女的話,尤其是婆婆。
王老太太正奇怪呢,不就生了個小閨女嗎?牛什麼啊?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已主動回避何琳,不與她過招,就等兒子那套小房子了,到時惹不起還躲不起?
何琳為此逼過傳誌,“如果你媽覬覦咱的房子,我一定讓你知道最嚴重的後果是什麼!”
受夾板氣的傳誌馬上反應,“哪可能啊,沒你的同意,我就是想捐紅十字會,人家也不敢要啊!”
但一等就是近一年,房產證始終沒有下來,可愛的天勤已經會爬了,爬得還挺快,一眼看不見就會在床沿上探頭探腦,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特別逗人喜愛,也加重了看護人的負擔,此時是最離不開人的時候。何琳正在為女兒忙得焦頭爛額時,家裏又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婆婆帶來個女孩給何衝提親,二是繡花拖兒帶女突然過來了,兩件事都讓她莫名其妙,憑空多了譏笑打擊婆家的話柄。
老太太本在孫女兩個月時回老家了,何琳不給她好臉看,恰好大龍鬧了點什麼病,一個人種地又要照顧倆孩子的繡花發飆了,揚言傳祥不回去就把大龍賤價處理了。這話沒威脅到老公,卻嚇唬住了婆婆。把寶貝孫子當命根子的老太太二話沒說,馬上買火車票回去了,比何琳吵三天還管用。
何琳的家也寧靜了兩個來月,這兩個月簡直太幸福了,不順眼的人走了,沒人住著她的大房子惦記她的小房了,心也不堵了。雖沒人給做飯了,沒關係,她與傳誌分著做。傳誌現在研究生課也很忙,時常需要加班,何琳也能自己獨立做飯了,而且進步很快,做得相當不錯。賢惠首先是一種勞動,然後才是美德;賢惠也是被逼出來的,沒有天生的賢人。婆家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從懷孕那天起她就自己照顧自己了,吃一塹長兩智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切莫再引狼入室。
夏天,棉田裏的活多起來,除了站在密不透風的棉棵裏除草、除枝杈,棉蟲也活躍瘋長起來,肉肉的,一星期就能把一片好不容易培植到齊腰深的棉花啃得光禿禿。旱田的活多、累,一直如此,從苗長出來,到棉花收到包裏,就沒有歇口氣的時候。
毒辣辣的太陽下,繡花就背著大藥桶給棉田噴農藥。陰天不行,趕上下雨藥就白噴了,農藥也貴著呢,需要去五公裏之外的集市上買。王家店周圍全是旱田,水少,一桶十五公斤重的農藥需要去二裏外的水溝邊上按說明書稀釋好,再背回來。這是累活髒活,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危險性,同村的都是男人幹,幹完後就撲到齊腰深的水溝裏泡泡,一是天太熱,在棉田裏幹這活容易中暑;二是噴灑的農藥在人身上有殘留,夏天人穿得太少,恨不得光著脊背,因此容易惡心、中毒。
多虧繡花身強力壯,一上午迎著刺鼻的農藥味,流著汗和淚齜牙咧嘴打完了三桶,肩膀都勒得紫紅,胳膊被棉葉棉枝劃出淩亂的痕跡,也幸虧在這種勞作環境下練就的皮糙肉厚,沒感覺怎麼樣,隻是一個累。但累也沒辦法,第一茬藥就得在大夥都打完時你也差不多能打完,不然那些靈敏到邪性的棉蟲會從隔壁的棉田裏爬過來到你棉葉上吃。
可以說這裏每一棵植株都靠她一雙粗糙有力的手和彎著的脊背從春天一點一滴撫育到夏天,還要乞求秋冬季的棉價不要降下來,每降一分都像殺了人似的。
每一分錢都是血汗和心思的堆積。相比起來,她丈夫每月隻在工廠裏轉轉就能掙七百,白撿一樣;而且還可以穿著幹淨體麵的衣服,避免了大晌午陽光的曝曬,時間長了,皮膚就會好看,人也顯得年輕。不像她,還在地獄裏。不過為了孩子將來,上學受教育需要一大筆錢呢,孩子將來出息了,她的晚年也有保障了,一切都將值得的。當然她要比婆婆會做老人,起碼有眼色,要求不那麼多,讓孩子煩。
夏天每天辛苦地勞作後,身體像散了架,因此她需要回家後能吃上現成的飯,孩子能不馬上纏著她,讓她喘口氣,恢複一下。也因此,她需要婆婆,也需要老公。
老太太就在家燒飯、洗碗、洗孩子的小衣服,一切都收拾利落了,掂著一歲多的大胖孫子,香餑餑似的屋前屋後地串門,坐一坐。以前鄰裏鄰居不用找家裏去,都在小樹林裏乘涼,東家長西家短說道一番,現在整個王家店西邊光禿禿的,一眼能望到二裏地的西林村。把大樹砍倒的這片地,村裏也趕緊分了,各村分不公,就這一個村與另一個村開打;本村裏分不公,則這一戶與那一戶打架,還把上級單位鄉長招來了。已不是那個曾經坐著小轎車來看考上好大學的傳誌的那個人。好在經過一段時間充分的博弈後,現在都平靜下來了,各門各戶都有小塊地種點菜,茄子辣椒冬瓜南瓜什麼的,現吃現摘,很實惠。現在代替樹林的,就是一片片低低的綠色,滿眼是肥嫩的青菜,天卻格外熱起來。鄰居們便湊在一起找有大棗樹、通風的院子遮涼說話了。
打農藥她也知道累,前幾年自己也常常背藥桶,現在她老了,該著別人背了。棉田裏的事沒什麼新鮮,老太太在想農村以外的事,常常穿著二兒媳婦買的麻質褲或抖抖擻擻那種料子的上衣,往大棗樹下人堆裏擠。剛從北京大城市回來,京官的老娘,衣錦還鄉一樣,當然被人高看一等。可能以前的生活太苦太卑微太平凡了吧,別人的羨慕,成為一種巨大榮耀,像吃了鴉片一樣,內心希望這種榮耀的光環能越來越光芒萬丈越來越耀眼。
“二兒媳婦不行,添了個丫頭,俺和傳誌能說啥?丫頭就丫頭唄,反正不能再生了,大城市管得緊,超生一個,工作沒了還得抄家!”
左鄰右舍,齊齊“哦”了一聲。
“俺心裏有氣,生個閨女還讓俺侍候照顧著做啥?兒子媳婦都拉著,俺說不和你們這一戶住一起!傳誌又給買了個樓,多高你知道不,上來下去得用電梯,嗖一下就上去了……”
有看透事的提前喊出來,“傳誌娘,你是得二兒的濟要享福了,兒子媳婦都巴結你這個老媽子,以後還留在農村裏幹啥?回城裏挨著兒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吧!”
周圍人附和。
老太太挺高興,接下來把北京城貶了一通,人忒多,找個人說話也不方便;超市裏東西忒貴,吃的錢香餓得腰疼;出門就花錢,一小瓶井水買三四塊……把眾人聽直了眼,以為天方夜譚呢。
這天高調正唱著,娘家二嫂來看她了,提了不少東西。一般嫁出去的閨女回娘家要帶東西的,吃的喝的用的,不能像兒子那樣照顧家,平時走動時就得想著彌補,否則空著手回娘家一般讓人笑話的。農村向來物資短缺,孝道、懂禮和建立親密關係的最重要憑證便是你帶了多少禮品送了人家多少有用的東西。
現在連娘家嫂子都這麼客氣地帶一大包禮品來看自己了,王老太太自有一番內心的滿足,在娘家,臉麵也徹底撐起來了。這二嫂東拉西扯了一番,回歸到正題上:“妹子啊,俺有個侄女大學畢業一年了,也沒找到個像樣的工作,在家又幹不了出力的活,現在上學的孩子在城市待了幾年,誰還看得上種地啊!再說種二畝坷垃頭子地有啥出息?妹子,你在北京待了這麼長時間,能不能讓傳誌給找個活先幹著,你放心,我這侄女不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有個好點孬點的工作先幹著,自己能養活自己,以後有合適的,能在那邊找個婆家,女孩子,一輩子也算有個著落了。”然後拿出那女孩子的兩張藝術照片。
老太太一看,朦朦朧朧的,還真俊,畫上的一樣,加上是親三分向的道理,馬上想到親家的兒子了,如果那男孩沒有婚配,也算親上加親。
不過二嫂話還沒說完,“我這侄女的媽是回族,回族有好處啊,高考加分,還能生二胎,我這侄女小鳳就隨了她媽是個回族。她爹是我親大哥,漢族。”
老太太馬上給兒子打電話,喜滋滋地把自己娘家二嫂的親侄女也就是傳誌二親舅的老婆的大哥的二閨女小鳳的事說了一下。傳誌有點急躁,“北京的工作又不是遍地都是,哪有那麼好找?”
母親又提醒,“許個人家啊?閨女長得又俊,又大學畢業。”
“誰?我同事沒結婚的眼光都高著呢……”
“何衝!”
在傳誌要嚇一個跟頭時,他母親繼續補充:“何衝那孩子不是沒結婚嗎?先說說看看,萬一能成呢,也算幫你二妗子一把……”
“娘啊,你真老糊塗了,何衝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嗎?你怎麼想起他來!”
老太太狐疑:“在你結婚時我就隔著桌子看了他幾眼,長得挺受看的,就是身子骨單薄了點,年輕,養養就好了。咋的啦,他犯什麼事了?”
傳誌覺得母親和自己還真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想多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這心你別操了,沒可能還得罪人,連我都不了解何衝,自找麻煩,省省吧!”
電話掛了,老太太有點納悶,這兒子不在眼前,說話怎麼就這麼衝呢?
何琳推著小童車在陽光明媚的上午去轉了自己的新房。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瀟灑了,隻要出門,首先收拾一個大包,裏麵裝著奶瓶、水瓶、口水布、棉紙、尿不濕、奶嘴、嬰兒襪等等她所能想起來的東西,自己精致的小包包、口紅、眼線筆什麼的早退位了,隻有小鏡子還在,人也不怎麼修邊幅了。
母女倆說著隻有自己才能懂的話,在樓下轉了轉,房子都蓋好了,鑰匙也交了,月供在供,隻是沒錢裝修,其實裝修了也不能住,孩子太小,不放個一年半載哪能放心。讓人惱火的是房產證還沒下來,開發商說再給個半年時間吧,並為誤期許諾免三年的物業費。好,那就等著它升值吧。二○○七年春天,這半年前買的房已升值百分之三十五了。
然後優哉遊哉地回娘家。鬱華明以前對女兒的婚事是本著添磚加瓦的建設性的態度,一直認為磨合時期許多荒謬的事都值得原諒,直到出現懷孕的女兒下跪的事件,像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以前所有的支撐都出現了坍塌,她一生為人做事的底線好像被踐踏掉了,包括尊嚴、人格,這個清高有點認死理兒的知識分子受不了這種打擊,一百八十度轉變中在重塑自己的思想體係,重新認識社會的嚴酷現實。
得知女兒到來,鬱華明躲出去了,她有點不敢麵對女兒,心中的對撞還沒有完結。由此,何琳也很少回娘家,知道傷了母親了,不是撒嬌弄癡就能補回來的,隻能少見麵。
母女進門,老何在家,正好何衝也在。老何不像華明有一顆敏感又纖細的內心,看到何家的第三代,就把不快忘光了。嬰兒總是很漂亮很可愛,屬於全是優點看不出缺點的人類早期藝術品,特別是天勤有一雙黝黑的星辰般的大眼睛,她隻會盯著你一眼不眨地看,天使一般,偶爾會獎賞般笑一下,像陽光透過雲層,讓人從內心不由自主地發出愉悅的感慨:天哪,生命真美好。給她一隻手指,女孩就會緊緊抓著,粉嫩的小嘴巴裏小舌頭會吐出來,讓人愛煞。
何衝穿著那種滿身是口袋的工裝褲,捧著小女孩,被她緊緊抓著一縷頭發,一大帥哥一小靚女兩人就在那裏大眼瞪小眼,各自好奇地打量著。突然,天勤眉頭一皺,拉屎了。在廚房裏忙活的何琳就聽到了弟弟的大呼小叫。
何琳也變了,變得在娘家自覺地找活幹,自覺地把父親從廚房裏替換出來。
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同時改變的還有她的性情,變得粗糲,愛嘮叨,甚至有點刻薄。
現在她從廚房裏衝出來,一把把女兒接過來,有點粗魯地反放在沙發上,手腳麻利地換尿不濕,一邊換一邊口風嚴厲地責備:“什麼孩子,一會兒尿,一會兒拉,吃的都不夠拉的,養豬一樣,什麼時候能養大你就阿彌陀佛了!”然後把嬰兒又翻過來,把尿不濕綁好,像物件一樣,把孩子堆在沙發一角,又進廚房了。
天勤也不哭鬧,睜著大大的黑眼睛很有韌性地吃著自己的手指,然後就慢慢歪在了沙發裏。何琳又跑出來,把女兒扶正了,把小嘴巴中的手指強行奪下,“吃,把嘴吃歪了!”
老何和何衝看傻了眼,一向文靜愛使點小性的何家二千金怎麼變得粗手粗腳粗枝大葉了?!對了,她剛換了尿不濕洗了手沒又去做飯了?怎麼粗糙成這樣?
吃飽喝足,何琳帶著女兒回家了,一進門,愣了,婆婆和一個不認識的女的在沙發上坐著呢。氣不打一處來,進門提著童車往樓上走,連奶奶親熱地向孫女打招呼也不理。就等著傳誌上來解釋。
傳誌並沒馬上來,好一會兒,把飯做好讓樓下的吃著才上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母親的來意說了一下——傳誌真是汗顏,母親竟惦記著小舅子何衝,哪跟哪呀,就憑何家人現在對王家如此地防備和責怪,這就屬不該提的那一壺!然後他就痛心地看著何琳放聲大笑。朗朗笑聲讓樓下吃飯的人狐疑,也讓傳誌有點惱羞成怒:“至於嘛,老人糊塗,也是一番好意,你不用這麼狗眼看人低,拿捏別人的心態!”
嗯,這人還真敏感又有自知之明。何琳不笑了,反而幫他:“代我弟弟謝你媽了,真不容易,我們何家人又懶又笨,想打光棍也沒機會了。怎麼著,你去說還是我去說?”
傳誌厚著臉,“按我的意思她們就不該來,既然……”
“既然來了,能撮合就撮合吧,萬一將來真成了我弟媳婦,就可以當牛做馬地侍候我爸媽了,生不了兒子還能數落到臉上,我這個當姐姐的還可以帶著孩子去蹭吃蹭喝兼指手畫腳,蹭不好就把丫打一頓出出氣再說……”
這指桑說槐的話,傳誌不愛聽,讓他痛心的是她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刻薄又暴躁。他看著何琳突然大放異彩的臉,“你承認我媽也是出於好心吧?”
何琳幾乎又笑出聲來,“我承認你們王家以前攻擊我們何家的話都是屁話,完全出於妒忌,要不也不會把你們家的另一位優秀代表硬塞到我家來。”
傳誌轉身噌噌下樓了。何琳也抱著孩子下去了,這可是看戲兼反攻的好機會。
王老太太對兒媳婦很客氣,還善意溫和地接過孫女到自己懷裏來。這是當奶奶的第一次對孫女表達愛意。何琳卻不買賬,做戲的成分太大了,還怕一不留神掐死她呢,又有機會生帶把的孫子了。她就一眼不眨地盯著婆婆。傳誌有點鬱悶,感覺老婆太神經質了,自己老娘姿態擺到如此低,還這麼疑神疑鬼的一副挑刺的樣子,像什麼樣!坐在老太太旁邊的小鳳乍一看還是個不錯的姑娘,五官很周正,隻是皮膚沒那麼白,渾身透著一股正經人家出來的小家碧玉的端正和淳樸,手指長長的,骨節有點寬,不用打磨就是賢妻良母的好料子,隻要給機會給舞台,隱隱約約有小姨鬱華清的影子,但不會有她的潑辣。唉,就因為此女太周正太傳統太淳厚了,明顯與何衝不是一路上的,何衝熱愛藝術,體型玲瓏俊美,性情不按常理出牌,喜歡劍走偏鋒,凡事不願走與常人相符的路數。當然他不是個壞孩子,隻是特立獨行與眾不同而已。這麼好的姑娘給他真是白瞎了。
小鳳很有禮貌,對何琳有點誠惶誠恐,與王家人的理所當然完全不同。何琳一隻眼睛打量她一隻眼看著婆婆,看著婆婆把麵條胡嚕進嘴裏,嚼碎,吐在手裏要塞進孩子嘴裏時,飛快搶過天勤,說聲孩子困了,要睡覺了,跑回樓上,嘔吐不已。一張老嘴裏有多少陳年細菌呐!
老太太卻並不尷尬,早看慣了這個媳婦的作風和怪模樣。
飯後,把小鳳打發到另一個房間,傳誌小聲責怪母親,“不說一聲你就領來了,何衝要是不同意,臉多難看!”
老太太不以為然,“不看,咋就知道不同意?小鳳長得又不賴,又是過日子的人,還大學畢業,比城裏姑娘差哪裏?”
“不是差不差的問題,現在都是自己找朋友,誰還介紹?”
“介紹咋的了?介紹好的又不介紹壞的,好姻緣還分自己談的別人介紹的?”
“關鍵是你看何衝像不像安安分分過日子的人!”
老太太顯然沒明白兒子所指,“男孩子在結婚之前還不都那樣,丟三落四,吊兒郎當,結了婚就好了;隻要他爹媽是過日子的人,孩子一般錯不了,將錯錯一窩,兵錯錯一個。反正俺看那孩子不孬,將來小鳳在北京成了家,你二妗子家反正得濟。”
傳誌為難了,怎麼給嶽父說呢?一點過渡也沒有就把人帶來了,怕人笑話,現在已讓何琳笑話了。姑娘再好也沒這個送法的,叫人看低。傳誌拐彎抹角地與何琳商量:要不給小鳳找個工作吧,先幹著,以後再說。
“別價啊,人家是來相親的,你打什麼岔啊,再說,她工作了,住哪裏啊?
住咱樓下?趕緊的,裝修小房,咱搬出去,這房租了你就不四處招攬人了。”
正合傳誌意,“不是解決不了沒辦法嘛!”
何琳笑:“沒辦法你媽整天招這麼多人幹嗎?你以為你是北京市長啊?”
“提起我媽你就急。”
“你媽淨幹讓人急的事!”
何琳給何衝打電話,先笑罵著把事大致說了一下,“不感興趣沒關係,你得過來一趟救火,別讓我為難。再說,說一句no也沒那麼難,萬一你看中人家呢?”
何衝向來與姐姐們關係不錯,沒什麼事就答應了。
“找個飯店,你請客吧,別的不說,咱何家少爺得保持有款有型的啊!”
何衝也答應了,沒有錢不會借嘛。這事可大可小,姐弟倆本打算過過場賣個麵子把老太太打發了,沒想讓父母跟著操心。恰恰鬱華明沒打算操這心,這麼沒譜兒的事根本沒想,倒是老何覺得過意不去,行不行反正人家給自己兒子介紹對象,中間還隔著女婿傳誌,父母都不露麵不好,自己就和兒子赴宴了。還有一個不速之客是鬱華清,都沒想到她會出現,也不知是何衝還是何琳的嘴快告訴她的。有點怕天下不亂,她穿戴整齊,非常及時地來湊熱鬧了。
老何有點擔心,提前悄悄警告她:“咱話少說,讓人家說。”
鬱華清馬上聲明:“把心放肚子裏吧,我扛著嘴是來吃烤鴨的。”
何衝在馬甸烤鴨店宴請了大夥。老太太聽說一隻烤鴨二百多塊,吃了一驚,“都趕上養一群鴨子了!”
大家隻是善意地笑笑,唯有何琳充滿不屑。現在老太太的什麼事她都難有好感。相同姿態的還有鬱華清。
一行人坐定,門楣高下就顯出來了,絕不是為富人說話,打擊窮人和農民,老何一家早已是城市中產,早已過了溫飽階段,早已在禮儀、風度和修養上花時間花金錢了,也因此他們顯得從容、優雅、淡定、舉重若輕,反觀小鳳和老太太,置身於豪華飯店,局促、緊張甚至有點格格不入,加上有點自卑,想大大方方都沒有那麼容易。這多少讓傳誌有點難堪,他可以說社會不公,城鄉二元化對立,忽視了八九億農民的利益,過度傾斜照顧了城市,這種大道理誰都可以聲討,卻無法拯救飯桌上微妙的眼神和尷尬,菜是老何點的,大家推來推去,都不定。男方家長照顧回族,隻要了羊肉、魚和素菜。
鬱華清快人快語:“這將來可吃不到一塊啊,我們家以前吃飯時,都是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原則。”
老何趕緊給小姨子使眼色,打住,打住!
上過大學的小鳳思辨能力也很強,張口接了句:“有時照顧少數人並按少數人的標準也體現了一種進步。”
老太太幹笑了兩聲,看著對麵一身筆挺西服的何衝:“孩子多大了?”
何衝回答,“行了成年禮四年了,早不是孩子了。”
老太太還是搞不清他多大。“畢業了嗎?”
“畢了。”
“在哪裏工作?”
何衝又顯露了吊兒朗當的勁頭:“無業遊民,到處逛呢。”
老太太對親家說:“孩子大了,得給他找個工作,自己掙了自己吃,就懂事了,也穩當了。”
老何真心實意地說:“他和他那兩個姐姐都不一樣,很讓我操心,不按正理來,唉,愁死人了。”
“成家就好了,這個歲數的小孩都一心想著吃好、穿好、玩好,不當家不知道油米貴,不工作晃蕩,晃蕩長了人就滑了……”
傳誌給老太太夾菜,想讓老太太少說幾句,但老太太沒停下來的意思,興致勃勃地看著何衝,“這叫小鳳,俺親戚,也是大學畢業,比你還早畢業一年,在學校學習好,你不知道,年年考第一!”
何衝也不知真的假的,連連點頭:“我最崇拜學習好的了!”
老太太很歡喜,又對親家說:“在家她娘沒讓她幹過啥活,緊著看書學習,在學校就沒下過前三名,腦子好使著呢……”
鬱華清低著頭邊吃邊笑。連小鳳也不好意思了,覺得老太太誇人都有點落伍了,現在會念書隻意味著念書念呆了,白癡一樣,其他啥也不會。
何琳飯桌底下給陳哲發短信:何衝在相親呢,來晚一步帥弟就是別人的了。
別說我沒警告你。
一會兒手機上回:我靠!你們一家子虐待人啊!先給我撐著點,搶人去!告訴咱地址先!
老太太還在飯桌上嘮叨,老何還在一臉忠厚地聽著,鬱華清一邊吃一邊翻白眼,要不是姐夫有言在先,估計早就將上了。也就和諧了一刻鍾吧,最閃亮的人物陳哲穿著那種飄逸拖地長裙華麗地登場了,和何衝的西裝正好登對。此女長得不算漂亮,起碼比五官精致的何琳稍遜一籌,但其大開大合的性格和與此性格相符的“霸氣”氣質卻很鎮場,加上記者的職業特性,很容易在人群中鶴立雞群出來。
隻見這個很出位的人目光優越地掃視了一圈,飯桌周圍人已在她身上聚焦。
她爽朗地先向何衝爸、何衝小姨打了招呼,隨意地向何琳、傳誌“hi”了聲,向王老太太說了聲“大媽好”,向小鳳點頭致意了一下,便把手放在了何衝肩上,對著何衝爸:“不好意思老叔,今天何衝得參加個商業晚會,做職業模特嘛,這種事是免不了的。我現在是他暫時的職業經紀人,不好意思,為了前途,我現在得把他帶走了。帥弟,你要不要為告別說兩句?”
哇,把何琳佩服得恨不得以頭搶地,那種疏於親昵、淡於曖昧、低度的傲慢和驕奢,簡直把握得恰到好處,把每個人都照顧到卻沒得罪誰也讓任何人無話可說。何衝站起來隻需一句“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下次找機會補”,就可以跟著走了。
老何和王老太太有點目瞪口呆。鬱華清趕忙接了句:“正事要緊,別耽誤了。”
眾人就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對外表和氣質更登對的郎貌女才走出燈火輝煌的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