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工好像有些不解,遲疑了一下才說:“解氣?我可沒覺得,我倒是覺得整個明史就是一本太監史、窩囊史。王振、汪直、劉瑾、魏忠賢,全是太監亂政,就那段鄭和七下西洋還算揚眉吐氣,結果鄭和也是個太監。”
洪鈞笑了,一邊看著服務員開始往桌上上著熱菜,一邊說:“姚工,我給您講個故事啊,是個真事。前幾年我有個客戶是一家日本的電氣公司,有一次和他們社長的翻譯一起喝酒。日本人有個特點,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這翻譯也是,喝了沒多少就有點兒不行了。他告訴我,他是在早稻田大學學的漢語,他跟我講,日本人大多數瞧不起他們這些學漢語的,學英語和法語的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人特別讚賞他們這些學漢語的,說他們是在忍辱負重地學習‘敵國’語言,將來是會派上大用場、做出大貢獻的。這家夥問我,他不理解為什麼中國把元朝也算進自己的曆史裏麵,中國不是被蒙古人給滅亡的嗎?他還說,在日本,研究元朝曆史的人非常多,比中國、蒙古研究元朝的都多,為什麼呢?因為日本是蒙古人惟一一個想打而沒有打下來的國家,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不是號稱世界征服者嗎?日本人特別自豪,因為隻有日本沒被他們征服。”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喝了口茶,他忽然意識到包間裏鴉雀無聲,剛才忙著夾菜的那幾個人也都停了下來,姚工也目不轉睛地扭著頭看著自己,洪鈞就接著說:“聽他這麼講,我就對他說,我不研究元朝,我研究明朝,因為明朝推翻了元朝,日本隻不過是因為一場台風而僥幸躲了過去,而明朝是真正擊敗了元朝。最後,我又加了一句,我喜歡研究明朝,還因為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惟一一個沒有自欺欺人地宣揚中日友好,而是堅決地打擊日本,並且取得了全麵勝利的朝代。”
姚工旁邊的副主任忙問:“那個翻譯聽了以後怎麼說?”
洪鈞笑了:“他後來已經醉得不行,第二天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副主任惋惜地說:“哎呀,可惜了,讓他記住該多好。”
姚工若有所思,又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過了一會兒才說:“這倒真是,不管是海戰、陸戰,還是在浙江福建、朝鮮,最後都是打贏了。嘉靖和萬曆那兩個皇帝都很昏庸,抗倭倒是都挺堅決的。”
這時候,洪鈞對麵、坐在菲比旁邊的一個人說了句:“來,洪總,您嚐嚐這個,菜膽炒扇貝,挺不錯的。”說著,就已經轉起了桌上的托盤。
洪鈞看了一眼托盤,菜膽炒扇貝剛才正好放在那個人的麵前,而洪鈞麵前的是這桌菜裏最貴的焗龍蝦,那人把菜膽炒扇貝轉過來送到洪鈞這裏時,就正好把焗龍蝦轉到了他自己的麵前。洪鈞心裏暗笑著,看來那個家夥是自己急著要吃龍蝦,便假借讓洪鈞吃扇貝的名義,把龍蝦“讓”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轉著的托盤剛定住,那個家夥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龍蝦上去了。
洪鈞看了一眼姚工,發現姚工正瞪著那個下屬,目光中簡直充滿了厭惡和憎恨。洪鈞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戲,看來,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聰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氣那家夥打斷他和洪鈞的切磋。
菜已經上齊了,洪鈞和姚工都隻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個下屬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約兩杯就不肯喝了,那三個下屬開始還想勸菲比接著喝,被姚工訓了一句就老實了,三個人互相敬著酒,倒也自得其樂。洪鈞覺得,姚工已經把洪鈞和菲比當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細節上都關照著他們。
接下來,姚工一直在津津樂道地說著明宮三大案,洪鈞認真地聽,不時加一些自己的評點,插話不多,更沒有剛才的那種長篇大論,但都很到位。姚工談得很開心,基本上沒怎麼動筷子,煙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尋覓了好久才碰上洪鈞這麼個知音。
點心和果盤也都上過了,姚工和洪鈞還在聊著,那三個人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搭訕著,菲比出去結了賬回來,看見她旁邊的副主任一個人幹坐著,便看了看洪鈞,洪鈞注意到了,就找了個機會對姚工說:“怎麼樣?您幾位都吃好了嗎?要不咱們今天先到這兒,明天都還得上班。”
姚工說:“好啊,不錯不錯,今天吃得挺開心,你們幾個人也吃好了吧?那咱們散了吧。”
大家站起來,走出包間,來到餐廳外麵的台階前,洪鈞沒開口,他在等著姚工說話。果然,姚工說:“我看這樣,你們先走吧,我今天難得和洪總聊得開心,我要和他找個地方再聊聊,你們別管我。”
洪鈞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猶未盡,而且,這麼不避嫌疑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鈞單獨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風,他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別人也就沒什麼可說三道四的。
洪鈞和姚工站在台階上,看著菲比在路邊叫了出租車,先把副主任和三個下屬送走,菲比自己在臨離開時衝洪鈞擠了下眼睛,洪鈞衝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邊的姚工,姚工根本沒注意,他已經發現不遠處掛著個圓盤形狀的霓虹燈,上麵是個綠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鈞的胳膊向那家茶館走去。
直到進了茶館,直到被服務員領著找了張桌子坐下,姚工拉著洪鈞胳膊的手才放開。服務員遞過來一個做得像戰國竹簡一樣的茶單,姚工連看也不看,就擺了下手說:“就來壺菊花。”然後對著洪鈞笑著說:“說話說太多了,口幹舌燥的,他們幾個知道,我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的。”
洪鈞笑著,他知道姚工想拉著自己接著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鈞心裏惦記的卻是當前普發項目的事,他必須把姚工拉回到現今的世界裏來。洪鈞先叮囑服務員替姚工拿一包香煙,等服務員轉身走了,就對姚工說:“姚工,剛才您提到鄭和下西洋,您說那是明朝裏麵惟一揚眉吐氣的事,可我不這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