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瀟說:我認識觀世音菩薩,但是觀世音菩薩不認識我。
我說:我認識音樂家霍爾琴柯,但他現在肯定還沒有回到拉薩。
孫學明說:你再想想有沒有別的熟人。其他人分頭行動,手機都開著,有線索立馬通報。
我突然想起我在文聯不是還認識幾個人麼?馬麗華呢?她這會在哪裏?她是一個靈魂如風的人,是一個用生命遊曆西藏的真正的詩人,她曾經沿著一條向上的路,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聽說她一到那裏心髒就不太好了,保重啊。我趕緊給文聯打電話尋找馬麗華,文聯的人說她近期不在拉薩。那麼還有誰呢?秦文玉?他已經不在了。那一年我們來拉薩到他的寒舍裏做客,那是真正的寒舍,家徒四壁,空空蕩蕩,好像這裏沒有生活,生活都在外麵,在曠野裏大山上,或者高聳的喇嘛廟裏。他把所有的東西搬來讓我們坐。我們坐下來,愉快地和他高談闊論。老秦後來寫出了《女活佛》;再後來他離開了西藏,到別處做官去了;做了官又當差到別處的別處,像太陽一樣冉冉升天了,升上去後就再也沒有下來。現在想起來,老秦都是叫那官位給害的,他命裏沒有做官的因緣,可是別人讓他做他就做了,結果就早早地離開了我們。我猜想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西藏的某個地方,一定響起了超度亡靈的人頭鼓--青藏高原對愛過它的人,從來都是記得的,從來都不會有絲毫的慢待。突然又想到還有一個叫阿來的,沒見過麵,但總是可以打聽一下十二丹瑪寺的下落吧?於是又打電話到文聯,接電話的人說他不在文聯,他自從寫了《塵埃落定》之後就一直呆在麥其土司的官寨裏。我突然想到,其實塵埃何曾落定了呢,阿來就是一粒塵埃,所有的生命都是塵埃,秦文玉當然也是一粒塵埃,既然是塵埃,離開人世也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不就是死麼?人都會死的,隻不過是有先有後罷了。在宇宙的洪荒裏,幾十年的先後根本就看不出區別。
張文華坐著張長壽的北京吉普去了哲蚌寺,周寧坐著劉國寧的切諾基去了色拉寺。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賀思旭,我們居然忘了我們的朋友賀思旭。孫學明立馬掏出手機,撥通了日喀則山東大廈常務副總經理賀思旭的手機。
賀思旭說:誰?孫學明?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什麼?你到了拉薩?好幾個人呢?你怎麼提前不告訴我?你們現在在什麼位置?我也在拉薩,後天回日喀則。有什麼事情你們盡快辦,晚上我在八廓街的黃房子就是瑪吉阿米餐廳請你們吃飯。
孫學明說:我們現在在娘熱路和北京路的交接處,我們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辦。
賀思旭說:那好,你們等著,我馬上過去找你們。
孫學明說:我們現在在娘熱路和北京路的交接處,我們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辦。
賀思旭說:那好,你們等著,我馬上過去找你們。
二十分鍾後,一個微胖的風采卓然的漢子瀟灑地走下他的巡洋艦,朝我們大步走來。我們一看,正是賀思旭。
賀思旭是1998年5月20日來西藏的內地對口援藏幹部。他曾經給我講過一個人與動物的故事,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動不已,也意識到宗教有時候並不僅僅是作用於觀念的信仰,而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行為方式。
他說有一天我在拉薩街上看到一個四川人在拿著皮鞭耍猴子,圍觀的藏民個個怒目而視,有一男一女拿著大餅不停地給猴子喂。我想我差不多也是一個西藏人了,我能做點什麼呢?我猶豫了半天,掏錢買下了那隻波密紅猴,交給了喂猴子的一男一女。我說你們要是願意就養著,要是沒有這個能力,就把它送到寺院裏去,那裏肯定有專人喂它。或者可以這樣:這隻猴子來自波密(藏南森林地帶),要是有人去那裏,就讓他把它帶去放回森林,那裏是它的老家。(我理解賀思旭的做法,他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給別人看,而是在安撫自己的靈魂,安撫一個在西藏的氛圍裏漸漸自然化了的靈魂。)
他說以後我聽人說,那一男一女既沒有把猴子送給寺院,也沒有交給別人帶去波密。而是自己上路,朝波密步行而去。從拉薩到波密,往返一千多公裏,常年跋涉,風餐露宿,一路上討吃要喝,受盡苦難,就為了送一隻猴子回老家,就為了完成我的囑托,而且沒有喧囂,不必讓別人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精神?相比之下,我們太慚愧了。
他說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一輩子都想講給別人聽,一講我就想哭,這才叫人哪,這才是真正的西藏人。這裏不是宗教,不是欲望,不是為了得到,更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是超越了宗教和生存的對自然的無條件的親近。過去我總認為人生在世,生存是最重要的,現在看來,最重要的應該是對生命、對自然懷有一種敬父敬母般的柔情蜜意。一個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價值的,就是虔誠地熱戀,包括熱戀自然,熱戀你的靈魂。這是西藏教給我的。